侯体健 麦嘉倩 ║ 七绝变七律:钱锺书也上了当
发布时间: 2022-09-22

七绝变七律:钱锺书也上了当



郑獬(1022-1072),字毅夫,寄籍湖北安陆。他虽不以诗名,然“少负俊材,词章豪伟峭整,流辈莫敢望”(《宋史》本传),所撰《郧溪集》中无论诗文均有佳构,是北宋中期文坛颇具特色的一位文人。只是他的《郧溪集》五十卷,早已散佚,今日诸本所据均是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共得二十八卷。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选录郑诗四首,并评之为“风格爽辣明白,不做作,不装饰”。其中一首七律《春尽》,自钱先生选后,为诸多宋诗选本重视,甚至进入中学考卷,渐为人所熟知。诗云:


  

春尽行人未到家,春风应怪在天涯。

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

前树未回疑路断,后山才转便云遮。

夜间绝少尘埃污,惟有清泉漾白沙。


这首诗描写作者暮春时节在山岭中赶路回乡所见所闻,节奏轻快,语言清丽,风格流转,尤其是“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一句深有韵味,《庚溪诗话》誉其“语意清绝”,《随园诗话》坦言“此种句似易实难”。但是由于诗中 “夜来过岭忽闻雨”、“夜间绝少尘埃污”两“夜”字重复,且所谓“夜间绝少尘埃污”似难解,故而钱先生在《宋诗选注》中特别出注,将“夜间”径改作“野间”,于是诗意豁然。钱先生的改动,就诗歌意脉来说,非常合理,甚至让人称绝,但毕竟没有任何版本依据,仍不免让人疑惑。倘若我们认可这是一首七律,颔联“夜来”和尾联“夜间”,不但“夜”字重复,而且时间线索也很不清晰。明明颔联已经完成了从“夜来”向“今日”的转变,为何尾联又折回去再写“夜间”?带着这种疑惑,我们再去核查原诗出处,又更生一疑。


该诗选自今本《郧溪集》卷二十七“七言律诗”,原题《春尽二首》,第一首即上所引,而第二首诗如下:


禁籞平明帐殿开,华芝初下未央来。

人间彩凤仪韶曲,天上流霞满御杯。

花近赭袍偏灿烂,鱼窥仙仗亦徘徊。

蓬莱绝景何曾到,自愧尘踪此一陪。


从首句“禁籞”二字判断,这首七律乃写宫廷场景,与上一首所写山岭羁旅十分不协,且诗句几乎不涉春景,与题目“春尽”也不相切,完全是一首叙写宫廷赏花钓鱼之作,多有富贵之气。这首诗同时出现在四库本《两宋名贤小集》卷一三三和《瀛奎律髓》卷五,前者题作《恭和御制赏花钓鱼二首》之二,后者题“和前韵”,乃与其前韩琦之作《和御制赏花钓鱼》同题同韵。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这首“禁籞平明帐殿开”乃是郑獬参加宋仁宗赏花钓鱼活动的唱和诗。而这次大型唱和,仁宗首倡之作俱存,题《幸后苑召宰执侍从台谏馆阁以下赏花钓鱼中觞赋诗》,参与酬酢活动的文人还包括胡宿、宋庠、欧阳修、祖无择、陈襄、司马光、刘敞、苏颂、王安石、沈遘、徐积等十余位,均留下了以开、来、杯、徊、陪为韵的次韵之作。在北宋宫廷,赏花钓鱼的宴饮聚会活动甚多,这次“开”字韵七律唱和可能是现存作品最多的一次。很显然,郑獬此诗并不归属于《春尽二首》之下。

如果我们认可《春尽二首》的题目是郑獬原题,“二首”两字并非馆臣妄自添加,那么此题下的另一首“春尽”之作到底去哪了?在《郧溪集》中,我们全面考察其拟题习惯,发现标题标注了“X首”的时候,其题数字和所收诗歌首数一定是相符的。同时,题目如果没有标注“X首”,也可以是包含多首作品的组诗。比如卷二八《咏史》《过三十六洞》《送王殿直》诸题下都有三首作品,《秦淮》《淮上》各题下都有两首诗歌,题目中并未标注“X首”。这就说明四库馆臣应该没有擅自给《春尽》添加“二首”的必要。因为即使题目中没有“二首”字样,实际也可以收录两首作品。明乎此,我们就不得不回头考虑被标作《春尽二首》之一的这首七律是否可能是由两首七绝恰巧错拼而成。这确实属于小概率事件,但并非没有这种可能,综合各种因素考虑,这种可能性还相当大。

  

宋刻本《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三“春门”,其诗歌部分列有郑獬如下几首作品:

  

① 雪后清风特地斜,柳条疏瘦未藏鸦。

 与君试去探春信,看到梅梢第几花。


② 草色未迎雕辇翠,柳梢先学赭袍黄。


③ 春尽行人未到家,春风应怪在天涯。

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都是花。


④ 小池春破玉玲珑,声触帘钩渐好风。

闲绕栏干掐花树,春浓已着半梢红。

  

以上四诗最后注作“郑毅夫”。其一为《郧溪集》逸诗,又见于《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卷一,题作《探春》;其二亦为《郧溪集》逸诗,全诗最早见于宋刻本《韵语阳秋》卷二所载《新春词四首》其二,全诗云:“春风细拂绿波长,初过层城渡建章。草色未迎雕辇翠,柳梢先学赭衣黄。”其四亦为《郧溪集》所失收,为《韵语阳秋》所载《新春词四首》其四,惟“春浓”,《韵语阳秋》作“春痕”。其三即《春尽》诗前两联,稍异者“俱是”此处作“都是”。如此,则《锦绣万花谷》所属作者无误,而《春尽》则是作为一首七绝入选。与《锦绣万花谷》相似,明人李蓘《宋艺圃集》选录郑獬诗十七首,其中《探春二首》即收以上①、③两首作品,也是将《春尽》作为一首七绝入选。《宋艺圃集》所收诗①的题目,与《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相同,而《锦绣万花谷》并无诗题,则《宋艺圃集》与《锦绣万花谷》应非同源关系,各有独立源头,即《宋艺圃集》不是抄掇《锦绣万花谷》而来。这就为诗③作为绝句,更增一份可能。当然,由于《锦绣万花谷》和《宋艺圃集》一为类书,一为选本,都存在着将原作加以“截句”的可能,且这种现象并不鲜见,如《锦绣万花谷》中以上②即是截取一联,所以我们自然不能以之作为《春尽》为绝句的铁证。但是,倘若我们综合以上疑问,再来以七绝审视《春尽》,则文章开头之疑惑似能涣然冰释。

首先看第一首:“春尽行人未到家,春风应怪在天涯。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这是一首首句入韵,尾联对仗的七绝。诗人以行人之口吻,写暮春之羁旅,“春尽”与“春风”形成呼应关系,入题自然流畅,起承分明。至第三句转,写昨夜听闻风雨之声,此是因,第四句合,则是果。因昨夜风雨,今日便见满溪落花之景。第三四两句,是一联不甚工稳的流水对,“夜来”与“今日”是宽对,“忽闻”与“俱是”相对亦稍宽。整首诗就意脉而言,已经完成了一次完整的行旅与风景的表达。

再看第二首:“前树未回疑路断,后山才转便云遮。夜间绝少尘埃污,惟有清泉漾白沙。”这是一首首句不入韵,首联对仗的七绝。前两句写山行之时山路曲折、云山相绕的场景,第三句亦如上一首第三句,转入回想昨夜风雨,虽然遭遇一场春雨,但雨水并未带来泥石,反倒将山间尘埃清洗得更干净,白沙现底,泉水明澈。这首起承转合的力度较上一首要弱,但仍以夜间风雨与当下景色对比,也完成了完整的意义表达。只是它的意义完成需依托于上一首提及的夜雨。

两首绝句,一在三四句对仗,一在一二句对仗。这样的七绝体式,在《郧溪集》中并不鲜见。如卷二八《咏史》其三:“汉家行赏尽论功,祸福于人岂易穷。解把旧恩酬项伯,独将大义斩丁公。”和《和汪正夫梅》其十五:“江南还有谢娘才,试数春期几日来。彩胜未随钗上燕,玉台先插鬓边梅。”即是一二句不对仗,三四句对仗之例。而同卷《舟行次南都遇雨》其一“雨声飘断忽南去,云势旋生从北流。料得凉风消息近,萧萧只在柳稍头”和《寄郭祥正》“天门翠色未饶云,姑熟波光欲夺春。怪得溪山不寂寞,江南又有谪仙人”则是一二句对仗,三四句不对仗之例。至于集中《画屏》《读李英公传》《水浅舟滞解闷十绝》其六和其十等诗,一二、三四句都是对仗联,且看《画屏》:“翠筱疏明临晚水,紫葵点缀落晴沙。山鸡对卧绿蒲叶,野鸭争衔黄荇花。”两联对仗十分精工。因此,《春尽》两首绝句的对仗笔法在郑獬诗中出现,并不显突兀。另外,组诗用同一韵部,也属常见现象。不必远寻,即如《郧溪集》卷二八《水浅舟滞解闷十绝》组诗,其中相邻的第三、四首就一押回、来,一押催、开,均属《平水韵》“十灰”。

《春尽二首》虽题作“春尽”,实则侧重写暮春山行,其题不过是取篇首二字而拟。从山行的角度来看,两首诗各自独立,却又互有关联,类似于联章组诗。第一首的时间是从这次旅行出发开始,经过昨天的跋涉,昨夜的风雨,今日继续赶路,眼前所见满溪落花之美与夜雨的萧索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第二首时间乃从今日继续赶路写起,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时,不免想起昨夜那场雨,给山山水水洗刷了尘埃,带来了明澈。正是因为它们乃围绕同一主题写作,彼此有着内在的呼应关系,加之前后两联在格律上恰好相粘,难怪乎被误植于一处,并拼成一首看似严丝合缝的七律,从而被四库馆臣视为“七言律诗”置于集中。然而,因为两首作品同时使用了一个“夜”字,致使其时间线索与全诗意脉,实在有悖于一般的七律结构,终于被艺术感极敏锐的钱锺书先生发现其中抵牾,于是在《宋诗选注》中径改“夜间”为“野间”,这一修改为大家所接受,几乎成为后来各种宋诗选通行的版本。

颇有意味的是,钱锺书先生在《容安馆札记》第四百九十九则中将“夜间”先是改作“道间”,其文云:

  

按“夜间”疑当作“道间”,此本误字甚多。《庚溪诗话》卷下称“夜来”一联之佳,谓可正平绝句“不知叠嶂夜来雨,清晓石楠花乱流”写景相似。又此题二首,其第二首即《和御制看花赏鱼》诗,见《瀛奎律髓》卷五者,馆臣之疏可想。(《容安馆札记》第807页)

  

钱先生是欣赏这首作品的,所以将之选入了《宋诗选注》,而此时他又想到了一个更巧妙的改法,“野间”比之“道间”,视野更开阔,更可写出山中的眼前之景。只是他没有虑及,“馆臣之疏”或许会疏到把两首七绝如此巧合地拼成一首诗意勾连、格律谐和的七律。


最后还想一提《郧溪集》中的《过三十六洞》组诗,这三首作品描述的也是行旅风景,时间也在暮春时节,意象与《春尽》颇相似,诗云:

  

草深树密不见溪,但闻地底溪声回。

忽从山口渡流水,始知此溪山北来。


苍山连环不断头,溪声绕山无时休。

后溪已穿绿树去,前溪却向山前流。


高溪却泻低溪水,溪里分明见白沙。

夜来山上暴风雨,溪口流出红桃花。

  

苍山连环,路回峰转,草深树密,溪水潺潺,在一夜暴雨之后,作者看到了溪水白沙分明,满溪飘落桃花,这个场景是一次旅途的同景异作而已,还是《春尽》风光的他日重现?不禁让人遐想。

  


【本文原载于《文史知识》2022年第9期,原题为“郑獬《春尽》诗献疑”,新题是作者所加。作者侯体健: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麦嘉倩: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感谢两位作者授权发布。】


编辑:吴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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