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志与缘情辨(杨明)
发布时间: 2010-06-03

言志与缘情辨

 

在古代诗学研究中,有一种相当普遍的观点:即认为言志缘情是两种互相对立的诗歌主张,诗言志要求诗歌为政治教化服务,诗缘情则只求自由发抒性灵,不考虑政治教化。笔者对这样的概括深表怀疑。笔者认为,说古代存在着要求为政教服务和强调自由抒发两种诗学主张,大致上是可以的,但用言志缘情作为标目,却很不准确。言志缘情都只是说诗是作者内心的表现、思想感情的抒发,它们并没有相互对立的意义。要不要为政教服务,那是通过另外的一些表述体现出来的,不是言志缘情这两个词组本身就具有的含义。比如《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些话本身并未说到与政教的关系问题;下面又说止乎礼义,那才可以认为是具有政教意义。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我们认为他这里不强调政教,那是因为他没有附加有关的话语,而不是因为用了缘情这个词组。
之所以将言志缘情视为具有对立意义的两个词组,与朱自清先生《诗言志辨》等论文的影响很有关系。《诗言志辨》是一篇内容丰富、目光敏锐、见解深刻的文章。它通过细致的考察,指出先秦时代诗以言志诗言志的提法原本不是从作诗人的角度说的,而是从读诗人、用诗人的角度说的,是将现成的诗篇当作表达意见的工具。朱先生指出了那个时代人们对诗的认识完全是功利性的,还全然没有诗歌抒情的自觉;又指出从屈原等《楚辞》的作者才真正开始歌咏自己,也就是说从此开始才逐渐有了以诗自我抒发的自觉。这些见解无疑是很精到的。
但是,朱先生认为因先秦时代说诗以言志这句话的环境、背景都与政治或教化有关,因此言志这个词组本身就有政教意义,这却令人费解。朱先生说,随着自我抒发意识的发展,随着此类诗歌的增加,特别是与政教无干的诗歌的增加,再用原先的言志作为诗歌的标目就显得不妥了(因为言志是与政治教化紧紧联系着的),那么怎么办呢?朱先生说首先是言志的含义一再引申,引申为兼指一己的穷通出处,而士大夫的穷通出处都关政教;又引申为歌咏人生义理,而士大夫的人生义理不离出世、入世两观,因此也还是一种出处,也还反映着政教。总之言志一语多多少少总还是与政教关连着,不便于指称与政教毫无关系的作品,如秦嘉《赠妇》那样的诗,因此迫切需要一个新的标目,于是终于出现了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那个新语。最后到了清代的袁枚,才将诗言志的意义又扩展了一步,差不离和陆机的诗缘情并为一谈,也就是说直到这时诗言志才也包括了那些毫无政教意味的作品。而在袁枚以前漫长的时间里,人们谈论诗的时候,常常是把”“含混或调和着使用的。朱先生说,从《诗大序》已是如此:既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又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又说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的喜愠分情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还有《文心雕龙明诗》的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还有孔颕达《毛诗正义》解释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时说的一番话,都是将含混了的。朱先生又说,不过若直用言志这词组,就不能如此含混过去;就总还贴在穷通出处上说,亦即总还不离政教;直到袁枚,才彻底将言志缘情合二而一了。
从朱先生的话,可以归纳出两点:一、在论诗的时候,本是含义不同的两个词,前者不离政教,后者只一般地指说情感,后人却把它们混淆了。二、言志缘情具有互相对立的意义,虽然言志之意引申到可以指说士人的穷通出处、人生义理,但那也还有关政教,直到袁枚才合二者为一。关于此点,朱先生在《文学的标准与尺度》中说得更为直截明白:载道或言志的文学以儒雅为标准,缘情与隐逸的文学以风流为标准。有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表现这种情志的是载道或言志。……有的人纵情于醇酒妇人,或寄情于田园山水,表现这种种情志的是缘情或隐逸之风。又说:“……但是看历代文学的发展,中间还有许多变化。即如诗本是言志的,陆机却说诗缘情而绮靡言志其实就是载道,与缘情大不相同。对于这两点,笔者感到怀疑,下面就分别加以申说。

二词本身无所谓与政教有关无关

志、情二语原都有意念、心之所存的意思,可以兼包今日所谓偏于理性的思想和偏于感性的情感而言。因此《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子产之言称好恶喜怒哀乐为六志,《荀子正名》则说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朱先生也曾说“‘原可以是同义词,但因为他大约言志总有政教意味,因此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吟咏情性虽可以算是言志的同义语,但意味究竟不同。我们却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不错,先秦典籍说到诗以言志诗以道志诗言志等等的时候,总有关政教,那可以说都是不离乎政教的,但那是由于说那些话时的具体场合决定的,不是由于这个词本身的含义决定的。先秦人说诗言志的时候,只是用诗来表达内心想法之意;汉以后人用这句话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意思,至于与政教有关还是无关,那是由具体的语言环境、由上下文所决定的。总之,字本身并无政教意义,因此诗言志这句话中的也不可能具有特殊的政教意义,人们论诗时志、情并用,或互相替代,也很自然,说不上含混戓调和。
下面举一些语例以说明字本身没有政教意味:
1.
《论语先进》载子路、冉有、公西华、曾皙各言其志,子路等三人所说均是政治方面的怀抱,曾皙所说却是暮春时节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虽然后世的儒家学者说那是歌咏先王之道,归夫子之门(《论语集解》引包曰),或称其能乐道知时(皇侃疏引李充曰),朱先生则说其志关乎修身,但实际上曾皙表述的不愿出仕、自求适意之与政教并无直接的联系。
2
.《周易彖》: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男女睽而其志通也。睽之卦体兑下离上,兑为少女,离为中女,故云二女同居。二女各自出嫁,故曰其志不同行。男女有别,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却能共同操持好家庭,故曰男女睽而其志通。两字均泛言心思、想法,并无政教意义。以下两例亦同。
3
.《易象》: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革卦离下兑上,离为火,兑为泽,二女同居一卦,而有水火之性,故曰其志不相得
4
.《易归妹》九四《象》: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谓过期之后才将少女出嫁,是因为有所等待的缘故。
5
.《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郭象注:自快得意。
6
.《庄子养生主》: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郭象注踌躇满志云:逸足容豫自得之谓。”“满志即洋洋得意,志即意。
7
.《庄子达生》: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用志不分,犹今言用心专一,思想不分散。
8
.宋玉《神女赋》写楚襄王梦中与神女相会,醒后罔兮不乐,怅尔失志失志即失意、不得意。又描写神女云志解泰而体闲志态横出志态犹言意态
9
.《诗经周南葛覃序》: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按毛、郑的解释,此诗歌颂文王夫人,有政教意义,但字本身只是心思之意。志在于女功之事,即用心于女功,说不上政教之事。
10
.《诗经邶风匏有苦叶》次章毛传:卫夫人有淫佚之志。此处的内容是荒淫放荡,与政教无干。
11
.《诗经郑风狡童》首章毛传:昭公有壮狡之志。壮狡之志,谓童心、不成熟的心思。
12
.《礼记曲礼上》: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志不可满,谓不可过分得意。志,意也。
13
.《礼记王制》: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谓命市场管理者报告商品价格,以了解人民的好尚,若民风质朴则实用的物品价昂,民风淫侈则奢侈品价昂。郑玄注:民之志淫邪则其所好者不正。志,指心意、心思。志淫,当然也决不是涉及政教的志,而是纵欲享受的志。
14
.《礼记乐记》:子夏对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僻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淫志、溺志、烦志、乔志,分别指使人心思邪僻、沉溺、烦劳、骄逸。这里的,只是泛指人的心思而已。
这些例句中的,都没有什么政教意义。914诸条的内容与政教有关,但字本身的意思也还是心意、心思等。不能说字只能用于政教场合。所举诸条的时代大抵在先秦、汉初,汉以后的例子还很多,无庸一一枚举。

现在再说到字。情字同样可用于一般场合,也可用于政教场合。《周易系辞下》:圣人之情见乎辞。谓周文王那样的圣人的想法、思想见于他所撰写的卦爻辞中。这字本身指的就是有关政教的内容。又《左传》庄公十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杜注:必尽己情察审也。那么必以情的情字乃心思、心智之意。庄公自称必尽心竭智审察案件。这也是用于政教场合。
正因为志、情二字可以是同义词,因此我们能看到不少二字并用的语例。姑举数条:
1
.屈原《九章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情就是志。志沈菀而莫达,也就是情沈抑而不达(《惜诵》)。屈原还屡屡用字样,如心郁郁之忧思兮(《抽思》)、心郁邑余侘傺兮(《惜诵》)、聊以舒吾忧心(《哀郢》)、思蹇产之不释兮(《抽思》)、中闷瞀之忳忳(《惜诵》)等,其实志、情的意思也就都是心、思、中。
 2
.庄忌《哀时命》: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属诗。王逸注:意中憾恨,忧而不解,则杼我中情,属续诗文,以陈己志也。可说志、情都是的同义词。
3
.班昭《东征赋》: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怆悢而怀悲。……酌樽酒以弛念兮,喟抑情而自非。可说志、情与意思相近,都是心中所想之义。上举屈原、庄忌作品可说与政治有关,班昭这里却只是抒发一己去家远行的悲戚而已。
4
.陈琳《止欲赋》:伊余情之是悦,志荒溢而倾移。志、情都是指自己爱慕一位美女的心思而言。
以上所举为辞赋中的例子,下面所举则见于一般散文之中:
5
.《礼记问喪》:故哭泣无时,服勤三年,思慕之心,孝子之志也,人情之实也。”“并非今日所谓志向之志,而是一般的心思、心情之意。同篇有云:孝子亲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可以参读。志就是情感之意。
6
.《周易升》六四王弻注:若能不距而纳,顺物之情,以通庶志,则得吉而无咎矣。
7
.《周易彖》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侯果曰:出处虽殊,情通志合。(《周易集解》卷八引)情通志合,犹今言情投意合,不必释为感情相通而志向、目标一致
8
.《周易略例明爻通变》合散屈伸与体相乖邢璹注:“……乾之初九潜龙勿用,初九身虽潜屈,情无忧闷,其志则申,故曰屈伸。
总之,在表示心中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情与志是同义词。《礼记表记》子曰无辞不相接也郑玄注:辞所以通情也。辞以通情,与言以足志(《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诗以言志其实同一意思,只是原系特指诸侯朝聘聚会时的言辞而特指诗篇而已(诗也是,是特殊的,是提高的表现力的修辞手段),至于情、志二字,其义等无差别。
上举情、志字并用各例,证二字同义,是就一般情况而言。下面再举专门论诗的场合。这方面的例子,首先就是《诗大序》。《诗大序》志与情、性情并提,在后世具有典范的意义,那是由于《诗经》的崇高地位,自无须多论。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说,已见本文开头部分所引,这里不再重复,只说明一点:朱先生说沈、刘之例是情、志混用或调和;是既要表明诗的缘情作用,又不敢无视诗言志的传统,因而抽掉了诗言志那句话的政教意义而混同于诗缘情。这个观点我们表示怀疑。诗言志在先秦时代提出来的时候,其提出来的场合确是都有关政教,但不等于说字的含义就也必定有关政教。既然志、情是同义词,那么并用二字,也就谈不上混淆和调和。下面着重看一下裴子野那段有名的话:
   
古者四始六义,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风,且彰君子之志,劝善惩恶,
王化本焉。……大明之代,实好斯文。……自是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致(一作志)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通典》十六、《文苑英华》七四二)
吟咏情性出自《诗大序》,这里用为做诗的代称,而显然有贬意。《诗大序》在说吟咏情性发乎情的时候,还说止乎礼义,二者合起来才是儒家的文学思想,,才具有政教意义;光说吟咏情性,则可能止乎礼义,也可能不合礼义,这四个字本身并不具有政教意义。同样,诗言志,虽出自儒家经典,但本身并不具有政教意义,因此裴子野说的劝美惩恶君子之志是有政教意味的,而其志弱就指无关政教的志。他的话文从字顺,并不曾如朱先生说的将志与情混为一谈。换句话说,裴氏的话恰可帮助我们理解诗言志的志(包括诗言志全句)是中性的,无所谓干不干政教。干不干政教,须看其语言环境,看上下文。同样,孔颕达《毛诗正义》说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感物而动,乃呼为志悦豫之志忧愁之志也都不是什么言志、缘情两可的含混的话,因为志与情、言志与缘情本来就是同义语。
 
上文力图证明志、情二字在心之所之、心之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是同义词,它们都既可用于政教场合,也可用于非政教场合,本身无所谓干不干政教。这样说,当然并不意味着志、情二字在任何情况下都同义。比如说表示人生的追求、志向时,特别是表示树立宏伟的目标时,往往用字;表示情欲、特别是男女之情时,总是用字。《文选》所录赋有志类,又有情类。志类录张衡《思玄赋》、《归田赋》和潘岳《闲居赋》,那都是表现作者对人生道路的抉择和思考,或如朱自淸先生所说有关穷通出处、人生义理;情类录宋玉《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三赋和曹植《洛神赋》,都写男女之情。又如诸葛亮《诫外生》: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凝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若志不强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太平御览》卷四五九)显然志、情二字意义不同,志指人生目标,情指一般情欲。但诗言志诗缘情的情况与此是不同的。

言志与缘情二语无根本区别

首先举一些语例,以说明古人使用言志这个词组时,未必具有政教意味。
古人说言志时,确实常如朱先生所说,有关于穷通出处、人生义理,或如上文所说,体现了一种对人生道路的抉择和思考;但也有许多例子,只不过将言志用作抒写内心之意,甚或只是用为作诗的代称而已。即使是体现对人生道路的抉择和思考,也未必能说就都与政教有关。
1
.潘岳《悼亡》三首,尽情抒写悲情。第二首末有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之语。朱先生说这里言志显然是指人生义理。窃以为这么说未必妥当。此志难具纪还是说悲酸之情倾诉不尽,主要指悲情而言。吕向注就说:悲情不可具纪者,言多也。
2
.《南史顾欢传》:知将终,赋诗言志曰:五涂无恆宅,三清有常舍。精气因天行,游魂随物化。鹏鹍适大海,蜩鸡之桑柘。达生任去留,善死均日夜。委命安所乘,何方不可驾?翘心企前觉,融然从此谢。顾欢是一个隐士,终身不仕,信奉道教。这首诗倒是体现了对人生义理、死生问题的思考,但它表现的纯是个人的情愫,与政教并无干系,却明明说是言志。可见言志也就是抒怀之意,不能说必定与政教有关。
3
.陈子昂《晦日宴高氏林亭》,系友朋聚饮之作,其序有云:岂可使晋京才子,孤标洛下之游;魏室群公,独擅邺中之会。盍各言志,以记芳游。当时与会二十一人诗具在,皆描写园林风景和贵族文人宴饮之乐,丝毫不及于政教,也与出处穷通、人生义理无关。如陈诗云:寻春游上路,追宴入山家。主第簪缨满,皇州景望华。玉池初吐溜,珠树始开花。欢娱方未极,林阁散余霞。所谓言志,其实只是做诗的代语而已。这样的用法,在六朝、初唐尤多。
4
.《太平广记》三三二引《通幽记》载唐晅手记,记晅与鬼妻欢会,临别时晅赠以诗,妻欲作答,晅曰:曩日不属文,何以为词?妻曰:文词素慕,虑君嫌猜,而不为言志之事。今夕何爽!此处言志之事,显然也是代指作诗而已。
5
.《太平广记》四八九《周秦行记》,云牛僧孺夜行至一大宅,见薄太后及戚夫人、王嬙、潘妃、杨贵妃、绿珠等美人,饮酒作乐。太后曰: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诸诗内容,皆感伤身世,惆怅今昔,如薄后诗云: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绿珠诗云: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牛秀才诗云:香风引到大罗天,日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此类抒情之作,而以言志称之。故事虽然荒诞,但赋诗言志的用语却正是当时文人聚会作诗而称之为言志那种情况的投影。
6
.杨亿《冬夕与诸公宴集贺梅学士西斋,分得今夕何夕,探得云字》诗序:“……足以知《周南》变风,诚二雅之可继;郑卿言志,岂七子之足多?”“郑卿二句,正是用《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所载郑子展等七人赋诗、赵孟观七子之志的典故,意谓今日我们作诗言志,亦不亚于古人。原是政治外交场合的言志,杨亿这里却只是一般聚会赋诗。其诗云:今夕知何夕,良交会以文。烛花寒旋落,漏滴远稀闻。酒面轻浮蚁,歌喉细遏云。明河光未没,候管气初分。玉笛梅花怨,金炉蕙草焚。唯愁曙光发,搔首叹离群。与政教毫无关系。可见杨亿并不认为言志二字只能用在与政教有关或写及出处穷通、人生义理的场合。
7
.司马光《顷为诸生,常受经于钱丈学赋于张丈,今乃叨忝同为侍臣,蒙钱丈赐酒张丈赐诗,愧悚之深言志为谢》诗云:畴昔胜冠日,曾为絳帐生。九言闻至教,一顾得虚声。不意叨严近,于今接老成。宁须诗酒赐,侍坐已知荣。既无关政教,也未言及自己的志向抱负,只是抒发感激之情而已。可见言志的含义、用法甚广。
8
.杨士奇《沙村江楼诗序》云:“……是日雪霁,酒酣,(刘伯川)以予兩人循溪行咏,命各赋小诗言志。(陈)孟洁对曰:十年勤苦事鸡窗,有志青云白玉堂。会待香风杨柳陌,红楼争青绿衣郎。予即一时景趣塞责曰:飞雪初停酒未消,溪山深处踏琼瑶。不嫌寒气清人骨,贪看梅花过野桥。伯川顾孟洁笑曰:十年勤苦,只博红楼一看耶?又曰:不失一风流进士。顾予笑曰:虽寒士,当耐。又曰:人有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其勉之!后伯川卒二十余年,孟洁登第为翰林庶吉士而卒,今又二十年,余幸存馀喘,皆如伯川言。然余未能有副其所望,恒用内愧。此则材料颇有趣。刘伯川要二人以诗言志,是要他们表述自己的抱负、志向。杨士奇的诗所表现的不是什么大的志向,只是此时此地的一点情趣而已。在他想来,那也是自己生活中的一点小小追求,也是一种。刘伯川将这一时的意趣联系到一生的志节,那并不是杨的本意。可见即使在将诗言志理解为特指志向、抱负时,也还是内涵很广,可以包括一般的生活情趣在内。 那样的作品,离开政教很远,目之为一般的缘情又有何不可。
与论诗时使用言志语相映成趣的,是类书《艺文类聚》、《渊鉴类函》的《人部》有言志门,小说《何氏语林》中亦有言志类。观察这些门类的内容,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古人所谓言志的内涵。这些门类中,当然有涉及政教、树立大志者,有言及穷通出处、人生义理者,但也有许多表现一般的生活意趣、抒发一般的想法怀抱者。下面也举几条例子:
1
.《东观汉记》:初,光武适新野,闻阴后美,心悦之。后至长安,见执金吾甚盛,因叹曰:仕宦当作执金吾,要妻当得阴丽华。(《艺文类聚》二六)这是刘秀的人生理想,仕宦可说关系政治,娶妻则与政教无干。
2
.张璠《汉纪》:孔融拜大中大夫,虽居家失势,宾客日满其门。爱才乐士,常若不足。每叹曰:坐上宾常满,罇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同上)这也是一种生活趣味。
3
.《晋中兴书》:毕卓为吏部部中,常谓人曰: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同上)朱先生说表现纵情于醇酒妇人者,属于缘情之作。但这里则属之言志
4
.晋张翰诗曰: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荣与壮俱去,贱与老相寻。(同上)
5
.宋谢灵运《忆山中诗》曰:《采菱》调易急,《江南》歌不缓。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断绝虽殊念,俱为归虑款。(同上)上一首叹老嗟卑,此首思乡,都是一般抒情之作。
6
.梅尧臣《闲居》:读《易》忘饥倦,东窗尽日开。庭花昏自敛,野蝶昼还来。谩数过篱筍,遙窺隔叶梅。唯愁车马入,门外起尘埃。(《渊鉴类函》三O四)
7
.陈师道《绝句》: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同上)上首及此首,均叙写一般的生活意趣。此首略有一点人生义理的意味,但实在牵扯不上政教。
8
.赵子固清放不羁,好饮酒,醉则以酒濡发,歌古乐府,自执红牙以节曲。(《何氏语林》十一)
9
.顾仲瑛晚年阅佛书有悟,遂祝发,称全粟道人。自题其像曰: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青可埋。若说向来豪侠处,五陵衣马洛阳街。一时赏其旷达。(同上)
上举诸例,当可表明古人所谓言志,涵盖甚广。言其心中所欲所存想,即是言志,未必都是有关政教。志有各式各样。杨士奇《圣谕录》中永乐七年诗以言志。明良喜起之歌(指《虞书》所载舜与群臣赓和)、南薰之诗(指舜歌南风),是唐虞之君之志,最为尚矣。后来如汉高《大风歌》,唐太宗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作,则所尚者霸力,皆非王道。汉武帝《秋风辞》,气志已衰。如隋炀帝、陈后主所为,则万世之鉴戒也。(《东里集》二)陈叔宝、杨广所为,当指其宮体靡靡之音,亦在诗以言志之列。朱右《谔轩诗集序》:诗以言志。……《三百篇》……道扬规讽,犹有三代遗意。……屈宋之贞,其言也恳;李苏之别,其言也恨;扬马多材,其言也雄;曹刘多思,其言也丽;六朝志靡,则言荡而去古远矣。唐人以诗名家不下千数,其间忧喜怀思,放情感兴,……亦皆各极其志而致其辞焉。(《白云稿》五)整个诗史、所有作品,均为言志,六朝诗包括梁陈宫体亦不例外,只是其志靡而已。张肯《兰庭集序》:《书》曰诗言志,心之所之之谓诗。……心之所之不同,而其诗亦有忧抑伤感、愤怨悲戚、喜乐和悦之异,观其诗则知其所志矣。汤斌《王似斋诗序》:诗以言志,而杂出于贞淫正变。(《汤子遗书》三)沈祥龙《论词随笔》:词导源于诗,诗言志,词亦贵乎言志。淫荡之志可言乎哉?琼楼玉宇,识其忠爱;缺月梧桐,叹其高妙:由于志之正也。若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则其志可知矣。总而言之,正如《朱子语类》七十八所载:或问诗言志……’曰:古人作诗,只是说他心下所存事。’”“言志之志有各式各样,并不限于有关政教者。这里举这么多例子,无非是想说明:志有各种各样,这是一般的观念,并不是只有袁枚才说诗人有终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诗外之志,有亊外之志,有偶然兴到、流连光景、即事成诗之志的(见其《再答李少鹤书》)。
上面着重观察言志,下面再看缘情
如上文所举以言志当作诗歌或做诗的代用语一样,缘情也有这样的用法。如《周书王褒庾信传论》说十六国文人章奏符檄,则粲然可观;体物缘情,则寂寥于世;王维《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说缘情之制,独步当时;杨慎《祭用贞弟文》说楷札师颜(真卿),缘情效杜(甫);等等。缘情就是因情而发,循情而发。情、志一也,因此缘情言志并无原则上的区别。
缘情一语,未必就不具有政教意味,未必不能用于政教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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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德舆《唐使君盛山唱和集序》:古者采诗成声,以观风俗;士君子以
文会友,缘情放言。言必类而思无邪,悼《谷风》而嘉《伐木》。同其声气则有唱和,乐在名教而相博约。此北海唐君文编《盛山集》之所由作也。以士君子友朋之间诗咏唱和称为缘情放言,以思无邪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小雅《伐木》序)、乐在名教(用乐广语)、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论语子罕》)之类儒家话头称颂此种朋友之间的关系,这里作者对缘情一语的运用当然是有教化色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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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珏《文宗諡策文》:听政馀力,游艺缘情。探二《南》之风雅,穷六
义之教化。称颂唐文宗能诗,用的全是儒家的语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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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昭宗乾宁二年勅试新及第进士,赋、诗各两首,诗题为询于蒭荛
品物咸熙。试毕所下勅称赵观文等四人深穷体物之能,曲尽缘情之妙。(见《黄御史公集》附录《唐昭宗实录》)据诗题,其所作内容当然都有关政教,而以陆机缘情之语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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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白《宫词一百首序》:“……至于观往迹以缘情,采新声而结意,鼓舞升平之化,揄扬嘉瑞之征,于以示箴规,于以续骚雅,丽以有则,乐而不淫。……传今则思继颂声,述古则应几风讽。大雅君子,其将莞然。(《两宋名贤小集》五宋白《广平别集》)谓所作宫词有颂美箴讽之义,而亦以缘情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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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翰(北宋人)《谢元城刘待制举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启》:故商周之《书》灏噩而《春秋》之辞谨严,《易》倚数而经奇,《诗》缘情而尽丽。(《襄陵文集》七)于儒家经典《诗经》,也以缘情称之。明人苏伯衡《古诗选唐序》载林敬伯之言云:窃闻《诗》缘情而作者也,其部则有《风》《雅》《颂》,其义则有赋比兴。又明人许相卿《友竹诗集序》则云孔子删诗,里巷民俗之谣(指《风》诗)亦与庙朝之乐(指《雅》《颂》)并陈,是因为其缘情敦质之致是一样的,故均得为经而世训之。也同样以缘情称说《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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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濂《樗散杂言序》:夫《诗》一变而为《楚骚》,虽其为体有不同,至于缘情托物,以忧恋恳恻之意而寓尊君亲上之情,犹夫《诗》也。(《文宪集》六)不但以缘情称《诗经》,又进而称《楚辞》,且亦称其合乎礼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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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士奇《恒轩韩先生诗集序》:先生生平吟咏甚富。……缘情叙事,温厚清邃,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之作与?(《东里续集》十四)缘情发乎情温厚清邃则与止乎礼义相关。又皇甫汸《遵岩先生文集后序》(代刘公溱作)亦云:至其为诗,亦必缘情止义,……唯求合乎丽则,不诡于风人。” “缘情止义,就是《诗大序》的发乎情止乎礼义缘情止乎礼义并无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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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离骚》)不曰己之守道也,曰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则己之守道,缘情以灼。(《王氏家藏集》二十八)屈子之守道当然是有关政教的,而此种品格乃缘乎情即通过抒情而彰显。缘情一语在这里与政教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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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班《钝吟杂录》卷四:有韵无韵皆可曰文,缘情之作则曰诗。诗者思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有美焉,有刺焉,所谓诗也。不如此则非诗,其有韵之文耳。冯氏说得明白,以缘情之作实行美剌。
举例已经不少,总之古人并未视缘情与政教为对立关系。下面所引的话,让我们更直截地看到,古人原本是将诗者志之所之诗缘情视为一回事的,也就是将诗言志诗缘情视为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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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德舆《监察御史清河张府君墓志铭》:时以缘情比兴,疏导心术。志之所之,辄诣绝境。”“缘情乃陆机语,志之所之为《诗大序》语,权氏并举,未觉有任何扞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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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礼(元人)《魏松壑吟稿集序》:《诗大序》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传》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三代古诗何?莫非其志之所之也。五言起于苏、李,其离别赠答,中情繾绻,蔼然词气之表。下至晉隋,陆机之论诗则曰缘情而绮丽,而文中子亦云诗者,民之情性也。故诗无情性不得名为诗。其卓然可传于后世者,皆其善言惰性者也。(《麟原文集》五)按:《诗大序》、《礼记孔子闲居》、王通《中说》论诗,一则以诗为内心的表现,二则强调须止乎礼义;陆机《文赋》论诗,则只言其一而未言止乎礼义。王礼此处只论须发乎情而不及其二,(但也决非反对止乎礼义)故尽可将诸说视为同一系列。而由此也可知缘情、言志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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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符(明人)《诗存自序》:《诗序》曰诗者志之所之,又曰情动乎中而形于言,陆士衡曰诗缘情而绮靡,沈休文曰赏好异情,意制相诡。由是言之,离情与志,莫可言诗。志极情生,景斯以叩。《三百篇》而降,骚、赋、乐府、五七言、歌行、律绝,意制诡谲,云委波属,要之多情语也。无情之语,不可久视。……余之诗,……皆遭于情而跲于辞,……要不足以当古人。特非其志意之所寄,则踯躅燥吻,终日不能以濡一翰。(《明文海》二七七)同样以陆机语与《诗大序》语并列,情与志并提,丝毫没有情、志对立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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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汸《禅栖集序》:矧诗本缘情,情悒郁则其辞婉以柔;歌以言志,志愤懑则其音慷以激。……诗可以兴,可以怨,不在兹乎?(《皇甫司勋集》四十一)缘情与言志,情与志,正是同义之语。
以上各条,其意均在于强调诗歌抒发内心情志的特质。将诗视为自我表现之具,这是我国传统诗学的重要内容,可以说诗言志、诗缘情都是这一观点的表述。但随着诗歌创作的发展,人们也渐渐认识到诗也有体物写景叙事的功能。这样,诗歌抒发主观和描绘客观两方面的功能,都被论者所言及。而由其用语,也可看出缘情就是言志。试举数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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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又云:然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妇人清夜独居愁思之切,非以咏月也,而后人咏月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张氏所谓言志,包含了思妇之哀思、陶潜之闲适,也就是一般的抒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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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梅花落序》:旅行松次,适见梅花落,乃援旧题,以成新曲。虽有愧缘情,庶不谬体物耳。这里将缘情、体物对举,反映了对诗歌两大功能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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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英《潘木厓诗集序》:善于缘情写物,又于香山为近。(《文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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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书《叶星期西南草序》:缘情绘事,妙入至理。(《张文贞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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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谢宗可咏物诗》:“……中间如雍鹭鸶、崔鸳鸯、
郑鹧鸪,各以摹写之工得名于世,而宋代谢蝴蝶等遂一题衍至百首。但以得句相夸,不必缘情而作,于是别歧为诗家小品,而咏物之变极矣。
25条与第1条相比较,自不难体会:在古人心目中,言志、缘情原本一致。
最后,还应对几条易滋误会的材料稍作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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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谔《上隋高祖书》批评当时士人风气,有以缘情为功业,指儒素为古拙之语,是否表明缘情二字即包含漠视政教之意?答曰:并非如此。这里只是以缘情为做诗的代用语而已。李谔批评士人不钻仰儒经而只重视做诗,正如裴子野批判时人摈落六艺,吟咏情性一样。吟咏情性原是《诗大序》中语,其意与言志相同,裴氏也只是借用为做诗的代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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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选诗外编序》:“……世代相沿,风流日下,……盖缘情绮靡之说胜,而温柔敦厚之意荒矣。杨氏此言,岂非对缘情之说加以批评?答曰:杨氏指出晋宋以后,诗人但求诗之美丽动人而与儒家诗教日远,确以为缘情绮靡之语于诗教有所偏离。但他是就诗缘情而绮靡全句而言,不是仅就缘情二字而言。传统诗教云发乎情,又云止乎礼义、美刺教化;陆机语则仅言发乎情,且以追求美丽为鹄的而未言及政教。杨慎所批评者在于此而不在于缘情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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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与高念祖论诗书》:《书》曰诗言志,《记》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古之君子,其欢愉悲愤之思感于中,发之为诗。今所存三百五篇,有美有刺,皆诗之不可已者也。……魏晋而下,指诗为缘情之作,专以绮靡为事,一出乎闺房儿女子之思,而无恭俭好礼廉静疏达之遗,恶在其为诗也?(《曝书亭集》三十一) 这不是将言志、缘情二者相对立吗?答曰:朱氏批判重点仍在于专以绮靡为事即不言美刺礼义。其《钱舍人诗序》云:缘情以为诗,诗之所由作,其情之不容已者乎!……情之挚者,诗未有不工者也。(《曝书亭集》三十七)执此与《与高念祖论诗书》中皆诗之不可已者也相比较,岂非缘情即言志?又朱氏《忆雪楼诗集序》:且夫诗也者,缘情以为言而可通之于政者也。君(王君瑛)于蔬果之微,不忘其亲;山水之游,惟氓是恤;而又笃于朋友,……怀旧之感溢于言表。其用情也挚,斯温柔敦厚之教生焉。(《曝书亭集》三十九)明言诗缘情而可通之于政。合而观之,知朱氏决不以缘情二字为言志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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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云林诗抄序》:《大序》一篇,确有授受。……其中发乎情,止乎礼义语,实探风雅之大原,后人各明一义,渐失其宗。一则知止乎礼义而不必发乎情,流为金仁山《濂洛风雅》一派;……一则知发乎情而不必止乎礼义,自陆平原缘情一语引入歧途,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不诚己甚与!这不是批判缘情二字导致梁陈宫体吗?答曰:亦不然。纪昀固然对陆机此语加以批评,但他批判的其实不在于缘情二字,而在于陆氏未提出止乎礼义一类政教方面的要求。只追求诗之美丽动人而不以礼义为之防,故风气日下,最后便绘画横陈。纪氏论诗,强调情志与礼义二者缺一不可。其《挹绿轩诗集序》云:《书》称诗言志,《论语》称思无邪,子夏《诗序》兼括其旨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诗之本旨尽是矣。可知他认为无邪止乎礼义言志发乎情,志、情一也。缘情也就是发乎情,也就是言志,但陆机只强调此而不言无邪礼义,遂生流弊。

重申本文的结论:就典籍中所见,先秦时代人们说诗以言志诗言志,都是在与政教有关的场合,但不能理解为言志这个词组本身便具有政教意义。先秦时志、情二字在心之所之、心之所存想这一意义上,是同义词,其本身也并不具有政教意义。古人论诗,常用到二字,意义大体相同;用言志缘情二语,意思也基本相同,都是指出诗歌发抒内心的特点,不涉及与政教有无关系的问题,也就是说此二语本身不含重视政教或不顾政教的意义。儒家诗论重视政教,那体现在止乎礼义等附加的话语中,而不是体现在言志二字之中。陆机诗缘情而绮靡偏离了儒家诗论,在于他未提止乎礼义之类,而不在于使用缘情二字。既然古人如此,则今日亦不应以言志缘情为两种对立诗歌观念的标目。不然的话,是既不符合历史原貌,又容易对古人的话产生误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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