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文怀沙先生曾被舆论界称为当代著名的楚辞研究专家,其所撰楚辞今译系列著作流传广泛、影响不小。然认真拜读,笔者发现文译问题不少,其中尤其《屈原离骚今绎》一书,疑点甚多,颇有可商榷余地,特撰本文以求教于文先生,并请楚学界方家教正。 关键词: 《离骚》 今译 文怀沙 文怀沙先生曾被称为海内外著名的楚辞研究专家,他的系列屈原作品今译丛书(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总题名“屈骚流韵”,包括《屈原离骚今绎》《屈原九歌今绎》《屈原九章今绎》《屈原招魂今绎》;本文为行文方便,文中一律用今译,不用今绎),影响广泛,据该丛书“出版说明”介绍,这套今译丛书曾被不少海内大家、名家所推许。[1] 笔者出于专业和兴趣的双重因素,专门买来该套丛书认真拜读,却发现,似乎实际内容(主要指《屈原离骚今绎》)与“出版说明”介绍的文字颇有些距离,忍不住提笔,写下了以下读后文字,以求教于文先生,并望海内外方家教正。 对屈原的诗歌作品,现代学者也有不少做过今译工作的,例如郭沫若、陈子展等,他们的译诗,或侧重诗句的流畅,或侧重诗意的本真,但大前提都是大体上不走样——力求诗意准确(当然也有可讨论斟酌的余地),相比之下,似乎文怀沙先生的译诗问题比较多。 以下拟针对《屈原离骚今绎》一书中出现的问题,发表个人的拙见,指出文怀沙先生的今译文字中笔者以为不确切或欠妥当之处,具体行文顺序为:先《离骚》原诗句、次文先生今译、末笔者按语(要说明一点,《离骚〉诗的主人公实际即是诗人屈原自己,《离骚〉是一首带有自传性的抒情长诗,故本文中对诗篇主人公多以屈原称之,特此说明)。 1,《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文译: 我既然具有美善的内在,同时更有超绝凡人的奇才。[2] 按语: 前半句没能将“纷”字译出,这里的“纷”表示多,作者将其置于句首,是一种强调突出的用法,类似手法在屈原作品尤其《离骚》中多见。“内美”解释为先天(内在)的美,似更好些。问题主要是对后句“修能”的理解和今译。“修能”一词,历代注本的释义分歧较大,王逸《楚辞章句》谓:“修,远也。言己之生,内含天地之美气,又重有绝远之能,与众异也。”洪兴祖《补注》谓:“故有绝人之才者,谓之能。”朱熹《楚辞集注》释“修”为“长”,与洪兴祖说基本一致。王逸、洪兴祖、朱熹对“修”字的理解,似乎都受了“修远”的影响,林云铭《楚辞灯》的解释考虑到了整篇《离骚》诗中的一系列带有“修”的词,他说:“下文许多修字,俱本于此。”这就是说,我们解释和理解“修能”,要和全诗中出现的多个带“修”字的词联系起来看,才能得出比较切合本意的解释和今译。对《离骚》中带有“修”字的词,笔者专门做过统计,共有十八个,而其中仅“好修”一词就出现了四次,这些带“修”字的词,除了“修远”中的“修”意为长、漫长之意外,其他几乎所有的带“修”字的词都与“好修”有关系,即与修身有关,故而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楚辞余论”说:《离骚》“盖通篇以好修为纲领”。[3] 笔者以为,相比之下,对“修”字的释义,清人龚景瀚《离骚笺》的解释更接近本义:“修,《说文》曰,饰也。《玉篇》曰,治也。其义当与《大学》修身同,训为修饰、修治俱可。下文修名、好修皆因此。”假如“修能”释为“超绝凡人的奇才”,那如何解释同样带“修”字的“修名”“好修”呢?“修”在这里显然应作动词看,修治、修饰,也即修身之意。可见,“修能”即修饰容态、修治容貌,当然这里的“修”,包括两重含义——外表外貌的修饰和内在道德人格的修身,屈原在诗篇中其实是一语双义的,我们联系下文的描写即可清楚,他紧接着的便是用香花美草修饰打扮自己:“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些香花美草,既是美好的装饰物,也是美好品德的象征,正是因为屈原“重之于修能”,才会在先天美丽的基质上再修饰自己,使之更美丽,这也正是屈原创作的高明之处,体现了《离骚》诗的艺术魅力,让读者可以仔细体味。 2,《离骚》: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文译: 你应该抚惜自己的少壮——扬弃羞辱,干吗你不能改变你那旧有的态度?(见《屈原离骚今绎》第10页;以下均略书名,仅标页次) 按语: 前半句句首漏了“不”字,估计文先生依据的是《文选》的本子,《文选》没有“不”字,其他本子大都有“不”字。问题是没有“不”字,意思容易曲解,既然能够“抚壮而弃秽”,那又何必“改乎此度”?洪兴祖《补注》解释前句是:“谓其君不肯当年德盛壮之时,弃远谗佞也。”文先生的今译没有了“不”字,意思不免就走样了。其次,后一句的“度”字解释“态度”恐怕也不确切。这个“度”字本意应该是法度,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掌政的尺度,诗人在这里其实是劝导君主,既不在“年德盛壮之时”“弃远谗佞”,为何又不肯改变这些惑误的法度?文先生这里的今译恐怕难以达意。 3,《离骚》:反信谗而齌怒 文译: 倒反相信别人的毁谤,毫不考虑地大发我的脾气。(见第15页) 按语: 齌怒,在这里译为“毫不考虑地大发我的脾气”,似乎语序上欠通顺。按现代话,人们一般说,对谁大发脾气,而不太说大发谁的脾气,后者在现代话语习惯上恐怕不太通行。这里说对我大发脾气,或许更好些。 4,《离骚》:伤灵修之数化 文译: 伤心的是你的意志,老是不可捉摸。(见第17页) 按语: 将“数化”译为“不可捉摸”,只能说包含了一部分意思,不完全准确。“数化”的意思是指多变、不时地变化,这个意思客观上或许有给人“不可捉摸”的感觉,但“不可捉摸”并不等于“数化”(多变),如含蓄内敛或阴险深沉,都可以让人感到不可捉摸。另外,这句译诗说“意志”“不可捉摸”,也不太合乎情理。其实,灵修——君主“数化”(多变)的是他的立场、感情、态度,这些使主人公(屈原)很感伤心,而不是“意志"。 5,《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 文译: 我并不担心这些草木的枯萎零落。(见第19页) 按语: 此句应译为:即使这些草木枯死了,那又有何伤心的呢?也就是说,诗人决不会因为这些草木的枯萎而感到忧伤。这句诗其实不存在担心不担心这些草木枯萎的意思,文先生曲解了“伤”字的含义。 6,《离骚》:謇吾法夫前修兮。 文译: 我是这般诚恳地学习着历史上伟大的人格。(见第22页) 按语: “法”,文先生译为“学习着”,不太妥切,最好还是译为效法。问题主要是“前修”,文先生译为“历史上伟大的人格”,其实,《离骚》诗中提到“前修”不止一次,都是指的前贤——前代圣贤人物,他们都是屈原心目中的历史伟大人物,是他所希望要效法的对象。诗人这里所指的效法对象的内涵,恐怕不仅限于人格一个方面,还应包括这些历史伟大人物的道德品行、不同于世俗的思想情操等,如仅仅指人格一个方面,恐怕有些偏了。 7,《离骚》:固世俗之工巧兮 文译: 固然,当时这批庸俗的人们善于取巧。(见第26页) 按语: “固”这里译为“固然”,并停顿,似不妥当。“固”在此句中是指本来,说这帮世俗小人本来就是工于取巧之徒,正由于此,他们才会“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竟周容以为度”。这句“固世俗之工巧兮”紧接了前两句:“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如将前后句子连读,可以发现,其意思是一以贯之的。诗章后面还有类同的句子:“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意思与此句相似,文先生也将“固”字译为“固然”了。 8,《离骚》: 依前圣以节中兮 文译: 且按压我自己,我要依靠历史上伟大的灵魂。(见第40页) 按语: 这句王逸的解释比较确切:“言己所言,皆依前世圣人之法,节其中和。”意思是说,自己所说的一切都要按照前世圣人之法,这可使自己能刚柔中和(王夫之《楚辞通释》谓“节中”是“节刚柔得中也”,可参考。) 9,《离骚》: 跪敷衽以陈辞兮 文译: 我跪在自己的衣角上,虔诚地申诉。(见第50页) 按语: 文先生对“跪敷衽”的今译漏了“敷”这个动词。敷,布的意思,即铺开,衽是裳际,即下半身衣服(古人亦称裙衩)的边际,或谓衣裳之角。此句译文应该是:我跪在铺开的下身衣角上,虔诚地诉说。 10,《离骚》:望崦嵫而勿迫 文译: 纵使望见你的老家——崦嵫山,也别匆促地沉落。(见第53页) 按语: “勿迫”在这里的意思很清楚,不要迫近,也即不要靠近,迫,迫近、靠近。怎麽会是“别匆促地沉落”?前一句说的是“吾令羲和弭节兮”,意思是我命令羲和(太阳的御使)慢慢地驾驭行走,怎麽后一句会变成太阳本身要“匆促地沉落”了呢。 11,《离骚》:吾令蹇修以为理 文译: 且吩咐钟磐清越的声音,替我提亲。[(见第63页) 按语: 这里的“蹇修”译为“钟磐清越的声音”,令人不可思议。文先生为这个译解专门有个注释说明:旧解多以为蹇修是人名,乃伏羲氏的大臣。闻一多则解蹇修是口吃的人。余杭章先生则认为:“蹇修为理者,谓以声乐为使,如司马相如传所谓以琴心挑之。释乐:‘徒鼓钟谓之修,徒鼓罄谓之蹇’,则此蹇修之义也。古人知音者多,荷蒉野人,闻击鼓而叹有心,钟罄可以喻意明也。”绎文从之。笔者以为,理解这句诗首先要看上下文,诗人这部分内容所写,乃是求女的过程,他想方设法要寻找到理想的女子,苦于自己找不到,只好求助于媒人,“蹇修”即是其中一位媒人,“以为理”即以他(蹇修)作为媒人,这是诗人下的命令。既是媒人,便应是人,而非其他,如若这位媒人试图借助他的乐器所发出的美妙声音来打动说服对象,那也是靠着这位媒人自身的演奏技巧或美妙乐思而有所寄情,并非乐器发出的声音本身可作媒人——须知,闻声而动心的女子也要见到郎君才能答应,而没有中介者,她如何与郎君晤面,让何人从中“为理”?令声音作为媒人,想象是丰富的,但恐怕有悖常理。 12,《离骚》:时缤纷以变易兮 文译: 时间是如此错综多变。(见第84页) 按语: 这句的问题在于“时”字的释义,文先生释为“时间”,这显然有误:第一,时间怎麽会错综多变?这是个常识性错误,时间本身只可能按着客观规律有序地变化——按秒按分按小时地消逝,白天和黑夜交替变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既不会延长,也不会缩短,既不会变快,也不会变慢(当然从严格的科学观点上说,由于太阳运动、地球的公转和自转等因素,时间每年会有人们很难察觉的微小变化,一般人单凭意识很难感觉得到),除非人自身的感情或感觉发生了变化,他或她认识辨别时间时,会主观地以为它在变快或变慢;第二,这里的“时”字,应该是指“时局”或“时势”,即屈原所处的楚国当时的国家和社会局势,这确实是错综多变的,导致其错综多变的因素很多,主要是君主的旨意和态度的多变、臣子们的立场和态度的变化,屈原的弟子们的立场态度的变化,等等,这使屈原不得不感到,时势真是令人不可捉摸——错综多变。 13,《离骚》:莫好修之害也 文译: 只是由于他们不肯自爱的结果。(见第85页) 按语: “好修”应该如何解释?是“自爱”吗?这句诗的前面部分说的是屈原的弟子们,从昔日的芳草变成了今日的萧艾——毒草恶草,屈原感到很痛心,但又毫无办法,这是他们自己造成的。那末,导致芳草变为恶草的原因何在? 屈原认为,关键在于他们不“好修”,也即,是“莫好修”“害”了他们。那末,是谁叫他们不“好修”的?当然是他们自己。“好修”的含义是什麽?是“自爱”?不,本文开始的第一部分按语对“好修”作了解释,“修”既是指外表的修饰,也是指内在的修身,“好修”自然主要是指内在的修身,也即对自身道德品质和人格修养的修炼,对此,屈原认为,要达到目的,不仅自己要喜好,而且要时时、处处地注意加强修身养性,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永远保持洁身自好、不与世浮沉、不同流合污,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 14,《离骚》:国无人,莫我知兮。 文译: 没有人的祖国,自然不会有人能理解我。(见第100页) 按语: “国无人,莫我知兮。”这句话实际的意思是:国中没有人啊,没有人了解我、理解我。“莫我知”,意为莫知我——不了解我,不理解我。原句不是说这个国家一个人也没有了,也不是这个祖国没有人了,而是这个属于屈原的祖国,居然没有一个人能了解他、理解他,为此,屈原感到无比的痛苦——他在全诗的结尾,不得不发出痛苦的感叹!文先生说“没有人的祖国”就令人不好理解了——这个祖国没有人了,还谈得上有人理解吗?果真祖国没有人了,没人理解不是很正常吗,何必多此一举地发感慨呢。 以上所举之例,只是拜读文怀沙先生大著《屈原离骚今绎》过程中发现的比较典型的一些例子,还可举出这本《今绎》中其他不少欠妥切的例子,例如,“皇览揆余于初度兮”今译为“为了我的生辰,我的父亲曾作一番考究。”(第6页)“固众芳之所在”今译为“所有的贤者都被网罗在一起——馥郁芬芳。”(第11页)“终不察乎民心”今译为“老是不能了解人民的企图。”(第26页)“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今译为“灵氛既然给予我正确的启示”(第88页)等等,它们或今词不达古意,或用语过于现代化,曲解了本意,总之,译诗的实际结果难以令人首肯。 从事古籍今译工作对于普及我国古代的文化典籍,应该说能起到很好的作用,尤其在今天全社会都非常重视文化建设的时期,但是我们也应看到,毕竟像《离骚》这样的作品,一方面离我们今天的时代比较遥远,文字上存在不少难读难懂之处,不免会给今天的一般读者、特别是青少年读者的阅读带来困难,另一方面,《离骚》是首诗歌,诗歌今译比一般古文今译更难,更不易讨好,它不仅要做到能准确地传达古诗原意,还要文从字顺,读来朗朗上口,最好还能不失古味,避免现代化气息太浓,这就要求我们在做古诗今译工作时需要下深工夫,认真推敲,谨慎细心。 文怀沙先生是海内外著名的楚辞专家,是学界的老前辈,他对楚辞的研究与普及曾做了很多工作,成果丰硕,贡献良多,名扬海内外,笔者作为晚辈,在此斗胆所言,实乃一孔之见,恳望文先生与海内外方家不吝批评指正,以共同促进学术事业的健康发展。 注释: [1],百花文艺出版社在该套丛书(2005年版)的“出版说明”(载于扉页)中写道:“这套《屈骚流韵》中的‘九歌今绎’、‘九章今绎’、‘离骚今绎’,曾分别出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而‘招魂今绎’亦曾刊于1962年《文史》第一辑。诸书为繁体字本,分别由郭沫若、游国恩、钱钟书校订,面世后,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并深得各界权威人士之首肯。毛泽东、柳亚子、郭沫若、胡耀邦、钱钟书诸公虽已先后谢世,但他们对文氏楚辞绎文之推许,至今仍被传为佳话。” [2],凡本文中所引《离骚》原诗和文怀沙今译之例句,均出自《屈原离骚今绎》,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此句见该书第6页。以下均标页次,不再出注,特此说明。 [3],有关《离骚》中“修”字及屈原“好修”的问题,可参看笔者为此写的专文《论屈原的“好修”》,收入《楚辞综论》一书,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