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破镜重圆"的原委和真相
发布时间: 2019-09-19

破镜重圆是一则流传很广的爱情故事。故事的来源,一般都认为是唐末孟启的《本事诗》,原文如下:


陈太子舍人徐徳言之妻,后主叔寳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絶。时陈政方乱,徳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絶矣。傥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徳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髙其价,人皆笑之。徳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徳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徳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徳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事的背景是隋代统一北方后,对于偏安东南一隅的陈朝虎视眈眈,最终在589年灭陈,陈后主君臣被俘。后主时陈国政事不修,亡国可期,徐德言有鉴于此,与妻早作准备,破镜为约,以求乱后还有机会见面。这一乱前之约还居然实现了。公主虽然进入权贵杨素之家,得到宠幸,但难忘旧情,终于在某年正月望日让仆人卖半镜于都市,徐得其下落而题诗相赠。杨素得悉情委后倒也没有为难她,让她随徐而归。夫妇历经磨难终得团圆。所引两首诗,徐的诗写睹物思人,公主诗写面对前后两个男子时悲喜交集的心境,都很动人。


故事里的另一位人物越公杨素(544606),是隋代的权臣,早年即依附隋文帝,参与隋的开国规划,在伐陈之战中有重要建树,并因此受命为荆州总管,封越国公。以后累任宰辅,在隋炀帝立为太子和继位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隋书》本传称其“兼文武之资,包英奇之略”,“声振幽遐,势倾朝野”,是隋代有名诗人,有不少作品流传。他的墓志也已经出土,前面括注的生卒年就据墓志确定。



 由于徐德言夫妇的事迹不见于《陈书》、《南史》,其故事的真实性一直受到怀疑。钱钟书认为破镜事正如白居易《长恨歌》所说“钗留一股合一赡,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杜牧《送人》诗:“明鉴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以示情偶之原为合体,分则各残缺不完。”(《管锥编》第二册695页)但是他认为镜为铜铸,“非有削金铁如泥之利器不办”。为此他还做了实验,“旧藏古镜十数枚,尝戏一一掷诸地,了无损裂。”(同前753页)因而有所质疑。更进一步的判伪则为已故学者曹道衡、沈玉成二位,在他们合著《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华书局2003年)中,有《乐昌公主破镜事志疑》一篇,力陈“此事虽广为流传而实不可信”,主要意见是:一、徐德言“应为东海徐氏,与徐陵同宗”,但《陈书》仅载陈亡时太子舍人有孔伯鱼,“不闻徐德言”。二、隋灭陈以“吊民伐罪”为口实,“自不致纵其将帅系虏公主为奴仆”,且陈亡时,“其百官皆随后主入关,德言若官太子舍人,必在其列”,“不当贵显如德言,乃至乞丐流离方得至长安也”。三、平陈时,杨素名位尚微,岂得“掠陈之公主”,而主官不之禁,又其时隋文帝独孤后尚在,其为人最恶人纳妾,杨素安敢“以此取咎”?四、镜“破之即成废物,宁有可市之理?”且相约以元宵至市,公主顾能使苍头买破镜,岂非怪事。且以长安之大,市非一处,徐德言何至,而苍头适能遇之?因此“疑是中唐以后人臆造”。所述似乎论据充分,足以定谳。


然而,仔细推敲,并核以史料,对诸前辈所述不能不有所怀疑。独孤后之恶人纳妾,似乎第一是对隋文帝的严格要求,其次是对她的几个儿子的品德规范,至于其他文臣武将的内帷私事,偶而也会干涉几句,多数情况下还是眼开眼闭,不然整部《隋书》哪会有那么多以女乐或罪女赏赐的记载。隋平陈后,陈后主携百官入关,得到礼遇的只是少数人,多数只是降一级或几级留用,至于被俘获者命运更加不济,皇室也不例外。《隋书·贺若弼传》就载,弼在平陈之役立下大功,归朝后文帝特别邀请他登御坐,赏了大量物品,还特别“赐陈叔宝妹为妾”。杨素的功劳与贺若弼相当,得赐叔宝另一妹即乐昌公主为妾,当然也在情理之中。著名的《虬髯客传》就述杨素的生活状况:“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僣于上,末年益甚。” 《隋书·杨素传》也称其“家僮数千,后庭妓妾曵绮罗者以千数,第宅华侈,制拟宫禁”。可以作为《本事诗》的一则注脚。至于《本事诗》的文本来源,则可以追溯到玄宗时韦述的《两京新记》卷三:


次南曰延康坊,西南隅西明寺。本隋尚书令杨素宅。(中略)初,杨素用事隋朝,奢僭过度,制造珍异,资货储积。有美姬,本陈太子舍人徐德言妻,即陈主叔宝之妹。才色冠代。在陈封乐昌公主,初与德言夫妻情义甚厚。属陈氏将亡,德言垂泣谓妻曰:今国破家亡,必不相保。以子才色,必入帝王贵人家。我若死,幸无相忘,若生,亦不可复见矣。虽然,共为一信。乃击破一镜,各收其半。德言曰:子若入贵人家,幸将此镜合于正月望日市中货之。若存,当冀志之,知生死耳。及陈灭,其妻果为隋军所没,隋文以赐素,深为素所宠嬖,为营别院,恣其所欲。陈氏后令阉奴望日赉破镜诣市,务令高价,果值德言。德言随价便酬,引奴归家,垂泣以告其故,并取己片镜合之,及寄其妻题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姮娥影,空馀明月辉。陈氏得镜见诗,悲怆流泪,因不能饮食。素怪其惨悴而问其故,具以事告,素憯然为之改容。使召德言还其妻,并衣衾悉与之。陈氏临行,素邀令作诗叙别。固辞不免,乃为绝句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时人哀陈氏之流落,而以素为宽惠焉。


    《两京新记》是天宝年间成书的一部讲长安、洛阳都城坊里的专著,原书五卷,不存,只有第三卷存于日本。此节因为介绍到西明寺,原本是杨素的豪宅,因此附录了这段故事。相信韦述也不是始作者,而是抄录他书,只是现在已经无法找到更早的记载了。在韦述的记述中,故事的细节比《本事诗》要详密得多:一是徐对乱后命运的考虑,设想了几种可能,破镜只是如果得以有生相见的一种联络手段。二是公主的经历,是先为隋军所俘,再由隋文帝赐给杨素,与贺若弼的待遇一样。三是公主到了约定的时间正月望日,也即后世所说的元霄节,让阉奴到市中高价售镜,终于得值德言。四是杨素得知原委及处置过程,也更为具体周密。至少可以确定这一故事不是中唐以后人伪造,在玄宗时已经广为流传。


 虽然正史没有记录徐德言事迹,但还不是全无踪迹可寻。唐林宝《元和姓纂》卷二东海郯州徐氏下载:“陵,陈尚书仆射,生俭、份。俭,右军将军。生德言,陈太子舍人、隋蒲州司功。”据此可以知道,徐德言是梁陈间大诗人徐陵之孙。徐陵在陈代官位崇高,后主即位后去世时已经七十七岁,其孙按理应已三十左右。后主在陈亡时才三十五岁,其妹与德言年龄正合。德言在陈为太子舍人,入隋仅官至蒲州司功,虽在官,但地位很低。蒲州在今山西永济,距离长安还不算太远。


 至于杨素其人,由于他既是隋炀帝的亲信,其子杨玄感在他死后曾起兵反隋,因此史书上评价差别很大,这里不必展开来说。他晚年的情况,《虬髯客传》里则借私奔出来的红拂妓之口,有一段生动的叙述:


(李)靖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红拂妓)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


    杨素对于逃走的妓人也不太在意,而对于心爱女人的伤感往事,出于同情或理解,放其夫妻团聚,也非绝不可能之事。唐代颇多此类故事,如《柳氏传》中李将军以爱妾柳氏赠诗人韩翃,《云溪友议》在于頔將爱婢女还诗人崔郊。


至于铜镜是否能够断开,断开后还有无使用或销售价值,是另外一回事。前几年就看到有古墓发掘中得到破铜镜的记录,现在一些博物馆展示的铜镜,也颇有破损后重新缀合的痕迹,本人手边也有一块碎成两半的古镜。由于徐德言与公主约定了时间(正月望日)和地点(市中,当即长安的东市和西市,不是一般泛指的城市),因此具备了再遇的机缘。



破镜重圆故事记载虽然简单,但已经具备了后代大团圆戏曲、小说的一切经典桥段。镜既是女性妆容的物品,也是夫妻生活的见证,同时还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即圆镜如同满月,月圆则家人团聚,镜残则夫妻分飞。故事中的两首诗,是否徐德言夫妇的原作,已经不必深究。前一首很好的将镜合人离的思念宛转写出,后一首则写再一次面临人生歧途时的无奈,就如同蔡琰《悲愤诗》写到终于可以回到汉地,但同时又面临与胡地亲人分别的痛苦,因而具备感动人的力量。在这里,故事另一方的杨素还是讲道理的,他与公主之间也还有感情,因此能尊重公主的选择。

                                 2008127

刊《新民晚报》2008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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