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坤翁:明初台阁体形成刍议
发布时间: 2019-10-22

[摘 要]明初的台阁体是由政治高压和文化垄断共同造成的。洪武帝百姓至上的执政实践,走的是高压政治的路线,为社会选择了一批政治品格高尚的官员。永乐帝杀掉儒士方孝孺,独占儒家文化的解释权,迫使文学以歌颂朝廷为基本内容。两种执政方式的影响加在一起,产生了台阁体文学。

[关键词]明初台阁体朱元璋永乐帝



台阁体的传统研究方式,一直以集部为中心,就台阁体作品取材,构建观念。对于别种类型的作家,这是一种可靠的方式。对于台阁体作家,则宜当别论。有分量的台阁体作家,几乎全是政治家。在集部范围的书写中,他们不能自由,讲述有故意失真的地方。所以,以集部为中心得到的关于台阁体的结论,可信度值得怀疑。研究者也许有足够的警觉,不受台阁作家的谎言干扰,但是,集部中心的思考方式,限制了研究者所能达到的深度。从目前的研究成果看,几位著名学者对台阁体的考察,底极是回溯到翰林院制度,认为台阁体的流行,与馆阁制度关系最为密切。然而,这是经不起推敲的。宋代有翰林学士院,苏轼就做过翰林学士,而台阁体没有在宋代流行。元代有翰林国史院,文学家虞集拜翰林直学士,台阁体也没有在元代流行。单就明朝来说,胡广、杨荣之前没有台阁体,杨士奇亡后,台阁体很快消歇,李东阳也无力挽救台阁体的颓局,这些现象是在几乎同样的馆阁制度下发生的。不仅如此。考察重心落在集部时,台阁体作家的文学行为被不经意地过度放大,他们成了专业的写作者,似乎与李梦阳、王世贞一样,为了诗文之工而呕心沥血。

如果我们将视线转向史部,就会发现,台阁体作家在那里别是一番情景。他们的身上承载着历史,想要隐身或者说谎,反而比别的作家都困难。台阁体是一种高度政治化的文学体裁,要准确地理解它,必须先了解它背后的政治。台阁体作家不以文学为事业,而是为政之暇,肆其余力,发为文章。他们身分崇高,都藏身在史部。我们可以史部为经,集部为纬,通过经纬交错,让台阁体的真面目浮出水面。

一、台阁体作家的政治品格

考察台阁体作家的政治品格,有助于理解台阁体的形成因素。

明前期台阁体作家,由两部分人构成:一部分是前朝官员而归顺永乐政府的,如夏原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胡广、杨溥,他们在前朝或中了进士,或被荐举,主要受洪武文化的洗礼,并在建文朝度过短暂的四年。另一部分是永乐政府自己培育的,主要以甲申年所选28人(包括周忱,实为29人)为庶吉士,进学文渊阁而产生,其中著名者如李时勉、陈敬宗、王英、王直、余学夔、周述等。

洪武帝上台后,求治心切,曾将三部大诰颁行全国,采用一种严酷的执政方式,施加给整个社会巨大的压力。前期台阁体作家,哪怕年纪再轻,至少从能够记事起,经历了洪武时期。更多的是在洪武年代完成了学业,建文时期或永乐初中进士。洪武政治是形成他们正直品格的基础,经过洪武文化淘洗过的台阁作家,普遍品行高尚。



建文新政则激发了台阁体作家为社会效力的热情。建文君臣是和平年代产生的领导集团,不具备朱元璋那样的铁腕力量,绝不可能继续保持洪武年代那样一个高压力的社会。由洪武朝积累的政治压力,这时候必须得到释放。释放压力的根本方式是君权下移,皇帝身边的大臣得到施政的权力,地方文官能够行权体民。明人邓元锡《皇明书》卷二《大逊记》云:

时天子嘉意稽古礼文之事,而学士方孝孺学行重一时,于是君臣相得甚欢。大政议辄咨,临朝奏事,召臣条议可否,而批答章疏,必孝孺诣宸前造膝书。祀先师于太学,盥献拜跪礼,如庙社仪。御彝伦堂讲经,赏师生钞币有差。遣户侍郎夏原吉、给事中徐思勉等二十四人充采访使,行天下,问民所疾苦。建省躬殿,为退朝宴息之所,置古经圣训其中,以尚父《丹书》、《夏训》“声色宫室”之戒,命孝孺作铭。而岁论囚,视往年减十之三。制御史府专纠贪残,举循良,以匡政宣化,毋理庶狱。当是时,天下翕然望治。

建文的宽柔政治,在靖乱的战火中,以燕王兵入金川门而宣告结束。社会重新回到高压状态。由建文到永乐的换代,不仅是政治巨变,也是对文人队伍的一次大清洗。

经过靖乱的一番残酷清洗后,能够及时供永乐朝廷择取的读书人,即使才干不弱,而人性品格的强度和力度已非建文时士人可比。以穷治建文奸党为名的政治高压,终永乐朝,没有怎么松动。大肆诛杀建文忠臣,导致了整个士人队伍的精神萎靡。《明史纪事本末》卷一八《壬午殉难》,记周是修死事,云:“初,是修与杨士奇、解缙、胡广、金幼孜、黄淮、胡俨约同死义,惟是修不负其言。后杨士奇为作传,语其子辕曰:‘当时吾亦同死,谁为尔父作传!’闻者笑之。”传言或许夸大,但永乐台阁大臣与建文忠臣的骨气强弱,差异明显。

永乐时期,文皇两个儿子的储君争夺战,也给文臣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永乐帝偏爱二儿子朱高煦,嫡长子朱高炽虽被勉强立为太子,却长期不能自安其位。东宫的一切行动都受到特务的暗中监视。由于东宫与皇帝的关系不谐,文臣队伍分属两个政治集团。杨荣、金幼孜、胡广、夏原吉四位重要的台阁作家,在永乐年间直接参与政治构建,多次扈从北征,侍从左右备顾问;黄淮、杨士奇、尹昌隆等侍从东宫。



在恐怖的环境里,太子及其辅导官养成了忍其心性、谨慎待时的习性。朱高炽做了22年的太子,本人及手下杨士奇等人,被监控了22年之久。杨士奇虽没有入狱,但同样是在狱外受精神的煎熬,与黄淮、杨溥在狱中没有多大区别。到宣德八年,杨士奇回忆那一段被监控的经历时,还感到心有余悸。东宫是未来的皇帝,永乐帝身边的杨荣、金幼孜等,在东宫的危机中,也无法泰然处之,必须预为将来留地步。当东宫君臣一片郁闷时,杨荣等人也只能谨小慎微,如屡薄冰之上。《国史唯疑》卷二云:

胡广、胡、杨荣、金幼孜为太宗所宠遇臣,若杨士奇、杨溥、黄淮以辅佐监国,屡濒危殆。溥、淮坐幽系十年,士奇再被罪,仅释,日处于多凶多惧之场,岌岌矣。仁宣朝,宜叙旧恩,时胡广先卒,怪荣、、幼孜三臣,亦复委任惟均,身名俱泰。岂三臣者虽处宫府异志中,毫未尝有所左右阴阳,为当时所深亮耶?难哉!

从洪武到永乐,除了短短四年的建文宽仁政治外,其余50多年全是铁血统治。尤其是永乐年间的政治恐怖,比洪武时期更甚,稍有棱角之人多罹奇祸。在这个环境存活下来的大臣,经历了洪武帝的一次清洗,永乐帝的再次清洗,都变得谨慎柔驯。从《明史》记载诸臣为人,可见大概:

胡广传:“广性缜密。帝前所言及所治职务,出未尝告人。”

金幼孜传:“幼孜简易静默,宽裕有容。眷遇虽隆,而自处益谦。”

蹇义传:“义为人质直孝友,善处僚友间,未尝一语伤物。”

夏原吉传:“原吉有雅量,人莫能测其际。同列有善,即采纳之。或有小过,必为之掩覆。……与同列饮他所,夜归值雪,过禁门,有欲不下者。原吉曰‘君子不以冥冥堕行。’其慎如此。”

杨溥传:溥质直廉静,无城府。性恭谨,每入朝,循墙而走。诸大臣论事争可否,或至违言。溥平心处之,诸大臣皆叹服。

最受永乐宠信的杨荣,尤其软媚无刚。杨荣在士林中人缘好,其名言“事君有体,进谏有方”,流播士林。叶盛《水东日记》卷五一段文字,足为此语详释:

夏太常仲昭常闻之杨文敏公荣曰:“吾见人臣以伉直受祸者,每深惜之。事人主自有体,进谏贵有方。譬若侍上读《千文》,上云‘天地玄红’,未可遽言也。安知不以尝我?安知上主意所自云何?安知‘玄黄’不可为‘玄红’?遽言之,无益也。俟其至再至三,或有所询问,则应之曰:‘臣幼读《千文》,见书本是‘天地玄黄’,未知是否?”文敏之言如此,不审明者以为何如?

由甲申年进学而来的台阁作家,如李时勉、王直、王英等人,都是永乐朝登第的进士,与建文朝廷没有瓜葛,比起建文朝归顺过来的一批台阁作家,他们不用背负历史羞愧,性格明显刚硬一些。《明史》王直传云:“性直谅,好规人过,三杨皆不喜,故不得柄用。”李时勉、陈敬宗尤其刚直,《明史》李时勉传云:“性刚鲠,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明史》陈敬宗传云:“敬宗美须髯,容仪端整,步履有定则,力以师道自任。立教条,革陋习。六馆士千余人,每升堂听讲,设馔会食,整肃如朝廷。稍失容,即令待罪堂下。”两批台阁体作家的政治品格,区别是分明的。这是大同中的小异。

由洪武到永乐的高压政治,为台阁体准备了作家队伍。台阁作家既具有清廉正直的品格,又畏疑惧祸,而且由建文朝过来的一批人,还有惭德心理。文是心声,台阁作家的政治品格,表现在文章上,就是谨守法度,揖让得体,下笔自律,绝不放言高论或纵横才气。但是,仅此,不能真正产生台阁体。如果台阁体面临其它强势文体的竞争,就无法衍为一种文风,明代文坛上也将不会有台阁体。

二、永乐帝的文化垄断

台阁体的文学意味不浓,对作家的吸引力是有限的。它要主宰文坛风气,需要垄断的力量。没有文化垄断,便不会有台阁体!文化垄断是永乐帝想出的法子。

洪武三年,诏设科举取士,首重德行,而末视文艺。课试内容,以程朱理学为主,兼用古注疏。天下府、州、县学,各举当地名宿,为学生授课。当时选择教师,凡能通经术,即可授职,不专主某家某说。仅文学史上知名的,就有瞿佑(宜阳训导)、张美和(清江教谕)、梁本之(瑞州府学训导)、殷奎(咸阳儒学教谕)、孙作(长乐县儒学教谕)、胡俨(松江华亭教谕)等。诸人各本所学,开示生徒。后来,则专主朱子。

洪武科举虽然指定了课业专书,而国家没有整齐诸家学说。对儒家诸学派,朱元璋兼收并蓄。《明诗纪事》甲签卷一四《张美和》,有陈田按:“美和在成均有师法,与聂铉、贝琼号为‘三助’。洪武二十七年,帝观《蔡氏书传》论象纬运行,与《朱子诗传》不合,其他注与鄱阳邹季友所论有未安者,征天下名儒订正之。兵部尚书唐铎等举美和等二十七人。帝遣行人驰传征至,特命学士刘三吾总其事。”侧面反映了洪武时期,儒门中诸家学派并行的状况。而且,到洪武十七年,科考才有定例,此前多用荐举。《明史》选举志云:“太祖虽间行科举,而监生与荐举人才参用者居多,故其时布列中外者,太学生最盛。”这样,士子的阅读相当自由,不至于举业书之外,一切不顾。

建文时期,方孝孺以学术醇粹,负天下重望。他是公认的儒家学说阐释权威。当时,方氏在朝廷,则是非公论在朝廷;方氏处山林,则是非公论在山林。由于方氏握有儒家真理的解说权,使得朱棣夺位后,首先想借方氏草诏,以塞天下人之口。

永乐的亲信道衍和尚,即姚广孝,是靖乱的一手策画人,曾作《道余录》,诋毁程朱之学。他通常达变,讲究事功,不太相信儒家那一套。但在对待方孝孺一事上,他劝燕王说:“孝孺必不降。不可杀之。杀之,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还是杀了孝孺,“坐死者八百四十七人”。此案对朱棣的心理打击,十分沉重,以至于他后来锐意迁都北京,回到燕王府旧地,不愿在南京生活。他一生中都厌恶听到方氏的名字。

永乐二年,发生了一起民间上书案。饶州府士人朱季友写了一本书,专门破斥程朱理学,献书阙下。杨士奇《圣谕录》详载此事,永乐帝的态度是震怒,亲自为献书案定调,指示身边侍臣说:“谤先贤,毁正道,非常之罪。治之可拘常例耶?”

朱季友破斥濂洛关闽之说,潜在的理由是,既然本朝理学代表人物方孝孺被视为奸逆,那么,理学当然可以批评。朱棣以政治家的手段,聪明地处理了这件事。从后来的影响看,是很好地控制了社会舆论。以后的儒家学者,多举此案为说。嘉靖年间,袁袠力抵阳明心学末流,作《距伪》云:昔孔子诛少正卯,子产诛邓析,恶其乱政也。然亦未有诋毁先儒,蔑弃明诏,乱王制,蛊人心,似是实非,如今之伪者也。距之如何?火其书,迸其人不与同中国。举文皇之所以罪朱季友者以罪之,庶乎正学明而异端息,邪说不至于诬民矣。又,四川佥事张世则撰《大学初义》,上报朝廷,欲对程朱之说有所更订,高攀龙反对世则,写了《崇正学辟异说疏》,又援引朱季友上书案

方孝孺和朱季友对待理学的态度,虽然一者坚守奉行,一者专斥丑诋,行为方式却完全一样,都是凭私人之学,干涉国家意志。之所以发生这类事件,是因为明王朝在经典的解说上,不具备权威力量,学术散在百家。

鉴于朝廷意志受制于儒生,永乐帝决意霸占经典的最终解释权。这通过朝廷主持修订四书五经来实现。《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一五八“永乐十二年十一月甲寅”云:

上谕行在翰林院学士胡广、侍讲杨荣、金幼孜,曰:“五经四书,皆圣贤精义要道,其传注之外,诸儒议论有发明余蕴者,尔等采其切当之言,增附于下。其周程张朱诸君子性理之言,如《太极通书》《西铭》《正蒙》之类,皆六经之羽翼。然各自为书,未有统会,尔等亦别类聚成编。二书务极精备,庶几以垂后世。”命广等总其事。

永乐十三年九月,诸书修订完毕,上呈御览。皇帝阅后很满意,自撰序言,为这部书取名定调。此序是解读明代文化精神的钥匙,今据朱彝尊《经义考》所录御制文,择录如下(按:《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一六八载此序文,讹误有数处)

朕惟昔者圣王继天立极,以道治天下。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相传授受,上以是命之,下以是承之,率能致雍熙悠久之盛者,不越乎道以为治也。下及秦、汉以来,或治或否,或久或近,率不能如古昔之盛者……朕缵承皇考太祖高皇帝鸿基,即位以来,孳孳图治,恒虑任君师治教之重,惟恐弗逮。……乃者命儒臣编修《五经》《四书》,集诸家传注而为《大全》,凡有发明经义者取之,悖于经旨者去之。又辑先儒成书及其论议格言,辅翼《五经四书》,有裨于斯道者类编为帙,名曰《性理大全》,书编成来进,总二百二十九卷,朕间阅之,广大悉备如江河之有源委,山川之有条理,于是圣贤之道粲然而复明,所谓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大哉圣人之道乎!

根据御制序文的观点,圣人之道从秦汉以来就杂驳不纯了,帝王治道从秦汉以来都不能如三代之盛,只有到了他父亲太祖皇帝治世后,圣道才复明于天下。洪武而后,他自然当仁不让地负起治理教化的重担,推行纯粹的圣道。“凡有发明经义者取之,悖于经者去之,似乎很公允,但是,据该书主要编纂官杨荣写的一篇后序,我们知道,注疏去取的标准不是根究文本,体贴古义,而是全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杨荣《恭题性理大全后》云“上亲商确,以定去取。书成,赐名曰《四书性理大全》,即以刊布天下学校。”



自此书刊行后,洪武年间所定课业兼用的古注疏,一切废除。《明史·选举志二》云:“永乐间,颁《四书五经大全》,废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张洽传,《礼记》止用陈澔《集说》。”《四书大全》四库总目提要云:“于是明代士子科目者,诵习《大全》,而家之说尽废”。如此,朝廷成为儒学的权威阐释人,彻底改变了过去真理散在百家的状况。

《四书五经大全》对经典原文及朱子等人的注,有不利于皇帝的,就采录他家之说,必要修缮稳当方罢。如《孟子·离娄章句下》的一段:“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雠。”朱子《孟子集注》释此一段如下:

孔氏曰:宣王之遇臣下,恩礼衰薄,至于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则其于群臣,可谓邈然无敬矣。故孟子告之以此。手足腹心,相待一体,恩义之至也。如犬马则轻贱之,然犹有豢养之恩焉。国人,犹言路人,言无怨无德也。土芥,则践踏之而已矣,斩艾之而已矣,其贱恶之又甚矣。雠之报,不亦宜乎?

大全本加了两个注,进行纠正:

庆源辅氏曰:此说特为宣王发,所谓有为之言也。然臣之报君,视君之所施,常加厚一等。○潜室陈氏曰:孟子此语,是说大都报应如此。若忠臣孝子,不当以此自处。当知天下无不是底君父!

所加两注,将朱子的集注并《孟子》原文的本意全部推倒,由原来的责备君上变成批评臣下。

《尽心章句下》有:“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朱子集注原文为:

社,土神。稷,谷神。建国则立坛以祀之。盖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轻重如此。

大全本添两注,消除原来观点可能产生以下抗上的负面影响:

问:民贵君轻之说,得不启后世篡夺之端乎?朱子曰:以理言之,则民贵;以分言之,则君贵。此固兼行而不悖也。各于其时,视其轻重之所在而已尔。若不惟其是,而姑借圣贤之说,则亦何词之不可借,而所以启后人之祸者,又岂止于斯乎?○新安陈氏曰:此以理言,非以分言也。

四书五经作为儒家经典,像草芥寇雠之类的话,百不一见。原文原注理有未安,需要抚平的地方,是不多的。大全本集诸家本子,东抄西凑,主要提供了工具书性质的一个读本,参考价值是有的,而永乐钦定其为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的圣典,使得后人不敢轻议,成为朝廷霸占话语权的宝物。

对于永乐帝的文化垄断伎俩,顾炎武《日知录》卷一八《四大全》有深刻揭示,云:

当日儒臣奉旨修《四书五经大全》,颁餐钱,给笔札。书成之日,赐金迁秩,所费于国家者不知凡几。将谓此书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学之功,启百世儒林之绪,而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唐、宋之时有是事乎?岂非骨鲠之臣已空于建文之代,而制义初行,一时人士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上下相蒙,以饕禄利,而莫之问也?呜呼!经学之废,实自此始。后之君子欲扫而更之,亦难乎其为力矣。

出于对儒学解释权的垄断,只要碰上适当的场合,永乐帝就着意强调,只有到了他皇考的时候,孔子之道才大明于世。如孔庙峻工时,他亲撰碑文宣扬这一看法。《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卷一九二“永乐十五年九月丁卯(十五日)”云:

修孔子庙讫工。上亲制碑文刻石,其词曰:……自孔子没于今,千八百余年,其间道之隆替,与时陟降。遇大有为之君,克表章之,则其政治有足称者。若汉唐宋,致治之君可见已。朕皇考太祖高皇帝,天命圣智,为天下君,武功告成,即兴文教,大明孔子之道。

循着这篇碑文的思路,由于皇考洪武帝大明孔子之道,朱棣“丕法成宪”,理所当然的,孔孟之道的代表,不归别人,只能归于永乐皇帝本人了。也正是为了抢夺儒家经典的终极解释权,朱棣不仅杀掉方孝孺,而且严禁方氏文章流传,有私藏方氏文章者论死罪,对于其他建文死难者的文章,则不禁。

洪武时代,朱元璋曾作《设大官毕职馆阁山林辩》,宋濂为汪广洋《凤池咏稿》作序,都大谈台阁、山林之别,君臣心有默契,意在将文化由山林引归朝廷,而收效甚微。

到了永乐之后,情形反了过来。人们求文,都涌向朝廷大员。杨士奇《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赠嘉议大夫礼部左侍郎曾公墓碑铭》云:“子启为文章,如源泉混混,沛然奔放,一泻千里。……四方求者,无间贵贱,日集庭下,靡不酬应。” 《东里文集》卷一二《少保户部尚书赠特进光禄大夫太师谥忠靖夏公神道碑铭》云:“喜为诗,四方士重公名,得其一篇一咏,藏以为荣。”陈敬宗《尚书王文安公传》:“公在翰林,屡为会试考官。海内名士,多出门下。为文章典赡,朝廷制作,经其笔居多。四方求金石铭、志、碑、记者,接踵其门,公酬应不倦。”对此种现象,明人罗玘《圭峰集》卷一《馆阁寿诗序》,有一段总概括的话:

有欲记其亭台,铭其器物者,必之馆阁;有欲荐道其先功德者,必之馆阁;有欲为其亲寿者,必之馆阁。由是之馆阁之门者,始恐其弗纳焉,幸既纳矣,乃恐其弗得焉。故有积一二岁而弗得者,有积十余岁而弗得者,有终岁而弗得者。噫!其岂故自珍哉,为之之不敢轻,而不胜其求之之众也。

为什么求文必之馆阁?回答是,朝廷垄断了真理的解释权,人们不重山林,唯尊庙堂。

李东阳之后,朝廷百无禁忌,真理的阐释权复归民间,人们求文就不是去馆阁了,甚至出现了郎署对台阁的挤压。


作者简介:何坤翁,文学博士,《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编辑部副编审。


原文刊载于《中国文学研究(第二十二辑)》2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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