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刚‖传奇性与日常化——“唐宋”视野下的宋代文学
发布时间: 2022-11-08

【本文是作者10月28日在“宋学大讲堂”的演讲稿。作者朱刚: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感谢朱刚老师授权发布 。


传奇性与日常化

——“唐宋”视野下的宋代文学


摘要  二十世纪以来,古典文学研究曾长期保持一种“唐宋视野”,即把唐、宋两代文学看成连续的发展过程,由此达成对宋代文学的整体把握。相对于唐人对传奇性的崇尚,宋代文学的“日常化”倾向成为重要的话题。“日常化”是与社会治理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以及人们生活方式的稳定相应的,但就文学创作而言,也包含了走向平庸的危险。我们从宋代优秀的士大夫文学和通俗文学中,可以看到通过顽强彰显其不屈的个性以自拔于平庸的努力。


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朝代,宋代可以被看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时段,所谓“宋代文学”就是这一时段内的文学。但实际上,只有专谈政权兴亡史的时候,可以限定在这样的时段,若涉及社会制度、宗教民俗、科技文化等其他话题,这时段的限界是经常会被突破的,当然突破到什么程度,要看各领域具体的发展情形所呈现的阶段性,不能一概而论。就文学领域来说,二十世纪以来的研究传统,是经常把唐朝和宋朝合在一起,称为“唐宋文学”的。这并不是把两个邻接的朝代简单地合并而已,它意味着一种考察的视野,事实上这种“唐宋”视野从宏观方面决定了我们认知宋代文学的总体图景。



一 古典文学研究中的“唐宋”视野


二十世纪初的“新文学运动”,是我们划分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的界线,这“古典文学”一旦结束,就成为总结、考察的对象,开始时,它有责任给“新文学”提供源流,周作人先生就写过一部书叫《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与此同时,为了给“文学革命”提供历史依据、历史先例,从中唐延续到北宋的一次文体改革(主流文体从骈体变为散体)被胡适命名为“古文运动”,成了文学史研究的重要课题。这“古文运动”就把唐、宋联成了一体。当然,提到古典文学的时候,一般人都会首先想到“唐诗”“宋词”,而所谓“宋词”,本就起源于唐,所以专业学者的笔下,更多地采用“唐宋词”这样的表述。在史学界,兼治“唐史”、“宋史”两部断代史的学者不算太多,但在古典文学领域,在我攻读宋代文学博士学位的时候,包括导师王水照先生在内,几乎所有的前辈都是兼习唐、宋的。总之,有许多历史的、人事的原因,使古典文学研究长期保持了一种“唐宋”视野。

由于历史顺序是先唐后宋,所以“唐宋”视野对唐代文学研究的影响,没有其对宋代文学研究的影响那么显著。面对宋代的文学现象,我们习惯于上溯唐朝,去寻找形成的脉络。从方法论上说,这未必没有问题:宋代文学是从宋代社会产生出来的,还是从唐代文学发展出来的,或许也值得反思。不过,唐宋之间的一系列文学演变,在此视野下呈现得相当清晰,大致景观如下:

首先是诗歌,传统上就有唐音、宋调对举的说法,因为唐诗抒情性很强,形象鲜明,而宋诗喜欢议论,爱用典故,两者风貌不同,所以“唐宋诗之辨”一直是文学批评的悠久话题,钱锺书先生著《谈艺录》,第一条就展开这一话题,他说唐诗以“风神情韵”胜,宋诗以“筋骨思理”胜,已成定评。当然,前人重在辨析和体会两种诗风,现代的文学史研究则要把两者之间的演变过程解释清楚。既然是演变过去的,那就要联系两个朝代的不同情况来加以考察,构画出一些阶段去进行说明。

其次是文章,上面已提及,中唐至北宋期间的“古文运动”,使主流文体从骈体转变为散体。虽然“运动”一词有过于现代之嫌,有些学者认为不合适,但在文体由骈而散的转变过程中,韩柳欧苏等文章大家表现出明确的自觉意识,他们列举出种种理由,来提倡散体“古文”,反对骈俪。为了突出这种自觉性,我们至今仍保存“运动”这一术语,而且这一“运动”从九世纪到十一世纪,延续了至少200年以上。

再次就是唐代新兴的宴乐歌词,当时称为曲子词,后来发展为宋词。这是宋代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体裁了,但如上所述,专业学者往往称为“唐宋词”,比如吴熊和先生的名著《唐宋词通论》。确实,作为歌辞文学,绝大部分宋词填的是唐代就有的曲调,那些曲调怎么产生,与同样作为歌辞的乐府诗相比,词有什么特点,等等,对这些基本问题的考察,是必须要上溯到唐代的。

以上是诗、文、词这样三种“雅文学”的体裁,此外还有“俗文学”,即戏曲小说的兴起。传统上,我们经常说“宋元戏曲小说”,因为对话本、南戏、杂剧的有关记载涌现于宋元时代,但二十世纪初敦煌藏经洞的打开,使人们见到了唐五代时期的大量通俗说唱文本(一度被称为“敦煌变文”),这样,在俗文学方面,唐和宋又联在一起了,“唐宋视野”内出现了一种更大的演变走向,即中国文学的重心由雅转俗的总体趋势。

伴随着各种体裁的演变,文学作品的作者方面的变化也被关注到了,唐代犹多贵族士大夫,北宋后则以科举士大夫为主,南宋更有一些知识庶民参与写作。作者的主体部分,其身份由贵族而转向科举士大夫、知识庶民,根据这种社会阶层流动的事实,去解释“唐宋诗之辨”或“古文运动”,或者还有待更多尝试,但跟文学重心由雅转俗的总体趋势,却可以肯定是相应的。

总之,唐诗变成宋诗,骈文变成古文,词的兴盛,通俗文学的崛起,作者的身份变化:粗略地说,二十世纪学者对宋代文学的总体认知,从最基本的层面,可以概括为这五点。很明显,在这样的概括背后,有个“唐宋视野”,就是把唐宋两代联在一起,从文学发展、演变的角度加以把握的。通过文学史教学,这样一个总体图景作为基础知识被传授。

毫无疑问,在这个视野里,唐代文学的存在是影响到我们对宋代文学的看法的,假如我们暂时屏蔽唐,而专注于宋,那么宋代文学在我们眼里呈现出来的,可能会跟这个图景有所差异。就好像我们在认识一个新的朋友前,先已熟悉他的哥哥,我们未免以哥哥的面貌为参照去看这位弟弟,而没见过他哥哥的人就不会这样看。所以我说,作为方法论,这也许值得反思。尤其在今天,当我们谈论“宋学”的时候,有必要更多地考虑,如何在宋代社会的语境下阐释宋代文学。

“唐宋视野”的特点在于关注“演变”过程,如果相对静态地对举唐、宋来看,宋代其实也有相当显著的优势。比如,社会制度方面最受文学研究者关注的对象,估计是科举制度,因为正是科举制度的逐步完善,使唐、宋两代作者的主要身份发生了改变。唐宋科举的核心是进士科,而进士科在此期间恰恰也经历了一种重要的转变:由“诗赋取士”转向“经义取士”。由于“诗赋取士”等于为社会设置了一个文学竞赛的公共平台,所以科举与文学发展的关系问题,是历来颇受关注的。但是,科举制度在宋代,已不是孤立地发挥作用。它是一种以考试方式来选拔官员的制度,因为是以考试方式,故向前可以联系到教育,又因为选出的是官员,则向后也联系到官制,而学校教育和文官制度的发达恰恰又是宋代社会很显著的优势,那么对个人而言,这三者前后衔接,就展现了一条依靠自己的努力能够稳步上升的途径。所以,限于士的阶层来说,一个宋朝的年轻人已经可以走上跟今天的青年相似的人生道路:先去学校上学,学好了去考试,考上了就会有个职务,做得好便能升级……这个情形跟今天已基本近似。从社会治理的角度说,由“学校—科举—文官制度”配套而成的这种上升机制的建立,是非常巨大的进步。它向所有士人开放,提供稳定的出路。试想,有这条出路的时代,和没有这条出路的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人生道路会有多大差异?在这个意义上,宋代可以和它以前的全部历史相区割,而跟我们今天(当代)相联结。我想,这也是我们重视“宋学”的意义所在。

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上升机制呢?当我们讲一代文学的时候,指的是以作者、作品、时代三种要素为核心构成的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实际上展现着一个社会的精神风貌。每个作品每个作者的情况,当然千差万别,各自特殊,但整体的风貌却必然跟人们的比较普遍的生活方式有关。传统上,大部分作者来自士的阶层,而宋代的士人拥有一条稳定的上升途径,这就使他们的人生道路整体相似,显得常规化。我们知道,中国传统的正史,二十四史,大部分篇幅是由人物列传构成的,而自《宋史》以后,这些列传的形态就很相似,大抵是“某人,哪里人,哪年考上进士,然后担任什么职务,官至什么级别”,多数都是这样。但更早的史书列传,就不是这样的,以前能跑进史书列传的人,经常以各种各样出人意料的方式跑进来,颇具传奇性。大家都说司马迁的列传写得精彩,除了他的写作水平外,也因为他的传主本身登上历史舞台的方式都有点奇特,实际上那代价是多数人找不到出路,“没世而名不称”,留名于史的便都有一番“风云际会”的奇遇。由此,也会使整个社会都在羡慕、传诵和欣赏这种传奇性的出世经历。反过来,若有相对稳定的出路,则传奇性就会逐渐消退,而与宋代文学整体特性相关的一种倾向便显露出来,即所谓“日常化”。这“日常化”是专业学界谈论宋代文学时最重要的话题之一,下面我们就来谈谈这个话题。



二 从传奇性到日常化


我把“日常化”跟“传奇性”对举,先做个简单的说明。我们今天的教育制度,设置了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院,这样一套逐级上升的机制,步履其间,只要没在某个环节被淘汰,平庸如我,也可以逐步获得优质教学资源,如期获取一个博士学位。如果没有机会进入这样的上升机制,某个人依靠各种寻师访道、曲径通幽,然后以特别的成就获得了某个机构授予的博士学位,那么他的这一段人生,就是各种“奇遇”联结起来的故事,就具有相当的传奇性。再进一步设想,如果一个社会缺乏健全的上升机制,那简直就是培养传奇性的温床。虽然传奇性是一个对文学写作很有利的因素,但社会治理水平的落后所带来的这种传奇性,既不可复制,也没有谁真愿意到一个缺乏秩序感的世界去历险。当然,我们前面说的常规化的上升机制,也是逐步建立起来的。中国在中古时期出现了门阀贵族阶层,教育和政治资源被相对集中起来,虽不公平,稍显有序。待科举制度设立,则常规化的程度大幅提高。到宋代,可以说这个机制基本成形。

在“唐宋视野”里,诗歌发展的顶点是“盛唐”。严格来说,这“盛唐”很难成为真正的史学概念,它本来就是一个诗歌批评的术语,移用于史学,大抵指唐玄宗领导的开元、天宝时期。此时贵族势力已趋解体,而“科举—文官”体制尚未完善,朝廷就成为宗室、外戚、宦官活跃的舞台,李林甫、杨国忠、高力士显赫一时。这一点也不奇怪,秦汉以来常见的情形就是如此,因为这几类人最容易接近权力,只要朝廷在人才选拔上出了问题,他们一定趁虚而入,而且也会意图堵塞士人们正常升进的通道,从而使大部分士人不能循正常途径满足自己的人生期待,“盛唐”也因此成为传奇性登峰造极的时代。“盛唐”的代表性诗人李白,正可看成传奇性的标志,他的生和死都是故事,长庚入梦而生,长江捉月而死,其实来去不明;他在长安的出现也是一个传奇,贺知章一见面就呼他“谪仙人”,瞬间声名暴起。可以说,李白一身都是故事,一生都是传奇,他在一辈子怀才不遇中幻想着风云际会的奇遇,无与伦比的想象力是李白诗最显著的特色。

李白的情况可能比较极端,但唐代的科举之路确实过于狭窄,能走通这条路的士人不多,所以传奇性经历被这个时代所崇尚,流行于唐代的一种文言小说,名称就叫“传奇”。到了北宋以后,科举的录取人数年均超过了百人,于是我们看到大部分诗文作者都有了通过科举出仕的文官身份,他们的人生道路,随着“学校—科举—文官制度”的成熟而显得常规化。这情形看来也有利有弊:一方面我们感到宋代是最优待文人的一个朝代,另一方面宋代文人自己就慨叹“诗穷而后工”,日子太好过了,就写不出好诗。当然并不会因此便不写诗,实际上现存宋诗的数量是唐诗的好多倍。常规化生活状态下写作的诗歌,所谓“日常化”倾向,几乎是迎面而来的。

作为宋诗基本特征的“日常化”倾向,是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其名著《宋诗概说》中总结出来的。此书由岩波书店初版于1962年,至1990年便重印了十八次,据说在战后向欧美一边倒的日本,唤起了文化的“乡愁”。吉川认为:“宋代人的生活环境,与中国此前的生活环境有划时代的变化,而与现代的我们比较接近。”可见他所说的“日常化”,是指宋人诗歌所描写的日常生活,至今仍延续到我们的周边,因此相关的感受,犹能为今人所共鸣。当吉川先生以杜甫、白居易为先驱,以欧阳修、梅尧臣为代表来论述“日常化”时,我们仿佛推见:如果要说“非日常化”,那就应以李白为最。很大程度上,“日常化”可以被理解为与李白的“传奇性”相反的倾向。

那么,“日常化”也就意味着“传奇性”的消失。我们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就是宋初“白体”诗人李昉、李至的《二李唱和集》。此二人在宋太宗时期担任很高的官,做到正副宰相,他们互相唱和,学习白居易的诗风,成此百余首诗歌的集子。按身份说,他们对朝政负有指导、决策的责任,但从诗歌内容来看,并非如此。实际上,阅读这个《二李唱和集》需要很大的耐心,两位高官好像在有意逃避政治责任,利用尸位素餐而获得的闲暇进行诗歌唱和。这固然可以说贤于声色狗马,却决不能让人感觉到诗意盎然。除了偶尔出现安边无术、难报主恩等自谦之语外,他们唱和的内容无非是看书、抄书、生病、齿落、须白、喝酒、下棋、访友、栽竹、养花、喂犬、苦热请假等日常生活,还有移床向阳,卧床看书等细节,以及江南“麦光草”做的席子,一种稀见的海红花,诸如此类琐碎之物。这种诗歌形式的无聊日记,由于用语“浅切”,便号称“白体”,但白居易以诗歌干预时政的精神在这里荡然无存,充其量只是对白诗“闲适”一面的缺乏诗意的发展。他们在宋诗的起步阶段便充分展现了“日常化”倾向,但这是尸位素餐带来的平庸的日常。

这样说,目的不在于指责二李诗写得不好,而是要提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越来越常规化的人生道路上,在不得不倾向“日常化”的诗歌吟咏中,如何能够超越平庸?这个问题对现代人也有效,可以说,宋代诗人已经开始跟现代人一样地面对这个问题。有时候,他们写常见的意思,也要追求生新的表达效果,如惠洪《冷斋夜话》举例说:

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荆公曰:“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

王安石和苏轼的这些诗句,确实都有很精彩的构思:不说月光皎洁、岭云浓重,而说月光把夜空变成了白昼,岭云把暝色分给了黄昏;不说诗人瞭望屋外的青山,而说山色破门而入,自己送进来;夜里赏花需要燃烛,却说燃烛是因为怕花睡去;从海边取了一块石头而已,却说带着此石就是带着东海走。黄庭坚借用禅宗的说法,把这种构思称为“句中眼”,犹如我们常说的“独具只眼”,常见的意思也因此被写出了新颖的效果。

不过这是少数诗人能够掌握的本事。从更大范围来说,宋人超越平庸的努力,往往体现为对价值的寻求,这就会得益于同时代文化的其他门类的发展。比如,“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责任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哲理性、“无一字无来处”的学问化倾向,等等,都能帮助宋代诗人从平庸的日常中自拔,但那也就需要诗人密切关注政治、思想、学术等诸多方面的进展。许多诗人在体现出“日常化”倾向的同时,怀抱另一种价值追求,比如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论陆游诗,就概括出两个方面,一是对浙东乡村日常生活的细致描写,二是始终不渝的收复中原之志,后者是陆游诗更被肯定的价值。

真正具有创造性的作者和作品,是决不平庸的。下面我们从士大夫作者和通俗文学作品中,各取二例,考察其自拔于平庸的勇气。



三 苏轼与苏辙


宋代的士大夫作者中,苏轼(1037—1101)是难得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其弟苏辙(1039—1112)好像没有什么传奇故事,其经历显得很常规,但实际上二苏是一直同进退的,所以我们正好可以放在一起考察。王水照先生曾经对苏轼的创作进行分期,我们在此基础上,把苏辙合并进来,分成如下六个人生阶段:

1. 进士贤良:熙宁二年(1069)“变法”前。

苏氏兄弟在嘉祐二年(1056)同登进士第,又在嘉祐六年同举贤良方正科,获得参与政治的机会。到熙宁变法前夕,他们正好为父亲苏洵守孝完毕,从家乡返回朝廷。他们在这个阶段的作品,主要有制科进卷《应诏集》,三苏合编的《南行集》,以及二苏兄弟的《岐梁唱和集》。

2. 不同政见者:熙宁二年至元丰二年(1079)“乌台诗案”。

王安石变法引起了新旧党争,苏氏兄弟为旧党,在党争中失势,相继离京外任。苏轼做过杭州通判,密州、徐州和湖州的知州,苏辙做过陈州的州学教授,齐州和应天府的掌书记。他们在外任期间写诗讽刺新党、新法,而苏轼独被御史台弹劾,下狱。这里面有个重要的原因是,苏轼任职的杭州是个出版中心,他在杭州出版了一个诗集,叫做《钱塘集》,影响特别大。案结后,兄弟皆被贬官。    

3. 贬居:元丰三年至七年(1084)。

 “乌台诗案”后,苏轼贬居黄州,自号“东坡居士”,三赋赤壁。苏辙贬居江西筠州,自号“东轩长老”,其《东轩记》标志着人生思想的成熟。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说,贬居期就是丰收期。

4. 元祐大臣:元丰八年至元祐八年(1093)。

宋神宗驾崩后,太皇太后高氏主政,起用旧党。苏轼官至翰林学士,苏辙由御史中丞而进至门下侍郎(执政官),俱为元祐大臣。但此时的二苏,政见亦与宰相司马光分歧。到了元祐的后期,经常是苏辙在朝,苏轼外出担任地方官,到过杭州、颍州、扬州、定州。苏辙的特别经历,是一度出使契丹,他在契丹看到了兄长的文集已流传到那里。

5. 再贬:绍圣元年(1094)至元符三年(1100)。

 高太后去世后,宋哲宗绍述父志,再起新党,大规模贬谪元祐臣僚。苏轼贬至惠州、儋州,苏辙再贬筠州,复贬雷州、循州。兄弟二人在贬居中合作了一个“和陶”诗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绍圣四年,苏轼从惠州去儋州的途中遇到了苏辙,二人一起到雷州,然后苏轼渡海离去。

6. 夜雨萧瑟:元符三年至政和二年(1112)。

宋徽宗登基之初,赦回逐臣。苏轼归自海南,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卒于常州,年六十六。苏辙归至河南颍昌府,此后闭门深居十二年,自号“颍滨遗老”,至七十四岁去世。晚年苏辙的重要作品,有苏轼墓志铭、欧阳修神道碑,及其自传。

从以上简历可见,二苏几乎终生卷在党争的漩涡之中,起起落落,但总是同进同退。《宋史》也注意到这一点,它说“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有两种身份,一是学士与执政,二是“居士”与“遗老”。

先看第一种身份,学士与执政。这个身份使他们获得史籍的连续性记载,比如《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数百上千次地记录他们的职务、活动、言论等,基本上可以据此连缀起他们的仕途轨迹。此外,他们还各自留下了编年的诗文集,《东坡集》和《栾城集》,这使他们的生平、创作情况,大致清晰可考。在士大夫作家中,这当然不是孤立的现象,但有意思的是,无论史籍记载还是编年的诗文集,起点都在其进士登第的前后。进士登第使人一步跨入历史,在此之前只有一些传说,之后才有清晰的历史记载。这方面有个很好的比照对象,就是在填词的成就上可与苏轼齐名的柳永,他的科举之途走得艰难,而且没留下编年的诗文集,只有按调编辑的词集传世,所以柳永的生卒年都不可考,我们只知他活跃于十一世纪的上半叶,其生平晦暗不明,围绕他的只有一些传说故事,“奉旨填词”、“诗酒玩江楼”、“名妓吊柳七”等等,让人疑信参半。可以确信无疑的是他杰出的才华,这使柳永的身世具备了与李白相似的传奇性,但苏轼、苏辙与此全然不同。虽然围绕着苏轼,也有不少传说故事,但我们有足够的史料依据,把历史上的苏轼与故事里的苏轼区分开来。实际上,故事所围绕的苏轼,主要是他的另一种身份,即“东坡居士”。

 “居士”与“遗老”是苏氏兄弟的第二种身份,来自他们的自号。除了元祐间大约十年的仕途顺境,出仕后的二苏,大部分时间担当了异议者和逐臣的角色,所以这种与社会主流疏离的自号,更能体现他们自己的身份认同。东坡自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回顾人生时,他点出的是三处贬居之地,无论理解为自嘲还是自豪,都说明了他的自我认同是在主流之外。后人评他:“一生与宰相无缘,到处有西湖作伴。”总是跟当朝宰相分歧,这不是疏离政治,而是疏离主流,如《元城语录》云:

士大夫只看立朝大节如何,若大节一亏,则虽有细行,不足赎也。东坡立朝大节极可观,才高意广,惟己之是信。在元丰则不容于元丰,人欲杀之;在元祐则虽与老先生(司马光)议论,亦有不合处,非随时上下人也。

这本身是一种政治态度、政治节操,所以不能说他疏离政治;但总是跟宰相分歧,并始终坚持,乃是“反主流”的人生。通过反主流,东坡赢回了人生的传奇性。有些故事突出了他的这一形象,比如侍妾朝云说他“一肚皮不合时宜”,就是反主流的最好呈现。

苏辙的性格跟兄长不同。苏轼喜欢表达,喜欢交流,一个人呆不住,而苏辙可以一个人长期坚持坐禅,他比较内向。从文艺上说,苏轼很全面,诗、词、文、书、画都达到一流水准,而苏辙只写诗文,基本不写词,从不绘画,也无书法方面的名声。所以苏轼的影响肯定是更大的,围绕他的故事也多。但从反主流的角度说,苏辙其实是更坚定的,他在熙宁初期比苏轼更早地表明了反新法的立场,晚年闭门深居,长达十二年,对徽宗、蔡京的政治死不认同,可谓壁立千仞。这里不讨论他们的政见对错,只说明他们对抗主流、坚持己见的勇气,有利于文学创作。



 四 济颠与花和尚


宋朝是通俗文学兴起的时代,由于通俗作品不像士大夫的诗词文那样,具有明确的“作者”(著作权人)意识,其文本被随时改进以适应时需,所以我们只能谈作品,没法谈作者。而且,我们现在能够读到的多是元明以后的刊本,很难获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宋话本”,只能肯定某些小说是以“宋话本”为基础演变出来的。被当做高僧语录收到《续藏经》中的《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就是一望而知的一个话本,虽然目前能找到的最早刊本是明代隆庆三年(1596)所刻,但话本中的一系列故事,牵涉到南宋禅林的人事背景,许多细节不是明人能编出来的,它们一定是在南宋被开始编成,所以从内容上说,我推测这是一个南宋的话本。当然,具体文本,在宋明之间,有被改订的可能。

这是长期流行在杭州湖山之间的济颠故事的最早形态,但已经是真正的文学作品,不只是记录好玩的故事而已。济颠就是道济禅师,南宋禅林实有此僧,属于临济宗杨岐派,话本中出场的其他禅僧也多属此派,法系如下:


这张图里,多有杭州径山、灵隐、净慈等最高一级寺院的主持,可以说南宋中期的杭州禅林,本以此派为主流。但道济禅师虽也属于此派,却疯疯颠颠,喝酒吃肉,视戒律为无物,招致灵隐寺住持的反感,将他逐出。于是济颠安身于净慈寺,平日游行市井,与各式人物交往,解决他们遇到的困难。因为他的疯颠表象之下,其实掩藏着神通,所以留下一连串的传奇故事。

然而,话本的重点并不在叙述这些故事有多么神奇,它整体上要塑造一个济颠的形象,是不被正统佛教界所理解的破戒疯僧。这疯僧把他的同行们称为“贼秃”,不愿与之交往,其主要的支持者是“二十四太尉”(出场6名)、“十八行财主”,而所谓太尉,实是贵戚获得的武官身份,并不领导军队,成天都在市井之间游手好闲。南宋禅林的主流与科举文官的精英文化交融,走上了国家化、体制化的道路,但济颠却从主流脱身,发展出以贵戚、武官、财主和市民为主的社会关系,并在其中如鱼得水。这一点很有意思,他所在的世界与科举士大夫文化构成了雅俗对立,而这个世界的自我表达方式,就是通俗文学。中国佛教史上,随时都会出现个别反主流的疯颠僧形象,但通俗文学蓬勃兴起的南宋,才能养育出济颠这个疯颠僧的最高代表。在这个时代,围绕济颠的一系列故事被编制起来,形成通俗话本而流传至今。其所包含的荒怪神奇内容,固然显示了“俗”的世界在高度理性的士大夫主流文化压迫下的扭曲状态,但这个“俗”的世界的存在,及其自我表达手段(通俗文学)的渐趋成熟,使济颠不会像前代的疯僧那样被湮没。不难想象,因为反主流,济颠必在其生前付出高昂的代价,由此才会疯颠,但随着通俗文学的发展壮大,他的传奇性获得彰显。


罗烨《醉翁谈录》记载的南宋“杆棒”类小说中,有《花和尚》《武行者》,我们看不到相关文本,不过大家都不怀疑,其主人公就是《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和武松。《水浒传》最后部分写“鲁智深浙江坐化”,居然有上面法系图中的大慧禅师出场:


直去请径山住持大惠禅师来与鲁智深下火;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烧化。那径山大惠禅师手执火把,直来龛子前,指着鲁智深,道几句法语是: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

  这个情节,想必南宋时就已有了。“五山十刹”制度形成于南宋,但南宋史籍中并无确切记载,我们只知道这个制度被完全照样地搬到了日本的京都和镰仓。大慧宗杲是南宋影响最大的高僧,在小说设定的鲁智深活动时代(北宋末),他还没担任径山住持,但小说中需要宗教领袖一类形象时,往往会拉大慧出场。他的身份,加上禅宗的逆向思维的话语方式,使鲁智深“得正果”的结局获得确认。如果我们相信《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故事基本上来自《花和尚》小说,则其主人公的真实身份,乃是遁入宗教的逃犯。《武行者》的主人公想来也是如此。被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的这些“好汉”,犯下各种“恶行”,但通俗文学凭藉禅宗的话语方式,让他们获得“正果”,因为反主流而事实上必然是相当扭曲的人生,变成了江湖传奇。这种传奇不只是好玩的故事,已经是伟大的文学。熟悉《水浒》的读者不难想起,花和尚鲁智深的故事几乎贯穿始终。




五 小结:反主流与传奇性的回归


上面举出的例子中,苏轼、苏辙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湖隐济颠的形象是实有的人物被传说化的,而花和尚可能完全出于虚构。他们的共同点,可以概括为“反主流”:苏氏兄弟以其大部分生涯担当了异议者和逐臣的角色;济颠宣称他不与“贼秃”为伍,呈现为疯僧的形象;花和尚如果就是鲁智深,则起初大概是低级武官,后来成为逃犯,不得不遁入宗教,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叛,又奇异地获得正果。

为什么要突现他们对抗主流的一面呢?让我们回到“日常化”的话题。前面说过,由唐而宋,社会治理方面的进步,使士人生活的世界中,“传奇性”逐渐消失,常规化程度提升,诗歌表达也因此带上“日常化”倾向。不过这种社会治理方面值得骄傲的进步,对文学创作来说也造成一定的困境,因为它确实会使大家都彼此相似,越来越缺少独特个性,而文学创作总是跟个性是否丰富有关的。社会进步带来的文学性缺失,是正常现象,就好像上古时期那么动人的神话后来消失了,一样的道理。通俗地说,就是日子越过越好了,但是诗意失去了。当然,那种由社会治理上的不完备、无序性而导致的“传奇”人生,是不可复制的,也没有谁会希望社会重新回到无序状态去。比如战乱时代经常文学发达,但总不能因此希望战乱吧?在拥有较高生活水准,并守护社会秩序的同时,如何保持和丰富我们的个性,才是需要思考的问题。宋人是世界上最早一群面对这个问题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个部分,以“反主流”的方式来应对困境。我们看到,无论是士大夫作者,还是通俗话本描写的形象中,都有“反主流”的例子,他们的人生因为对抗主流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收获的则是传奇性的回归。可以说,“反主流”使他们赢回了传奇性,而这是伟大的文学不可缺少的支撑。在越来越常规有序的世界中,反主流的思维方式、见解主张、人生态度以及行为,成了跟文学的发展具有密切关系的因素,成为真正的文学性得以生长的新的土壤。远离众口一辞的世界,而彰显不屈的个性,无疑会有一点破坏作用,但在时移世易,破坏性影响淡出后,人们会记得一部传奇,成为人类精神遗产的一部分。这种精神遗产的丰富度,也印证着社会的宽容度和文化的多样性,牵涉到我们对有宋一代的整体评价。

当然“反主流”本身也不是目的,我认为其要旨在于保持个性。总体而言,社会治理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使人们的生活水准越来越高,但生活方式也越来越同质化、模式化,有精神贫乏的危险。另一方面,我们教育和文化的理想,却是尊重个性化的,希望每个人都能充分实现其个性化。这里有矛盾之处,宋代文人已经能启示我们怎样去解决这个矛盾,我以为这是研读宋代文学的长远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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