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刚:于阗的毗沙门信仰及“托塔李天王”名号之由来
发布时间: 2020-09-21

于阗的毗沙门信仰及“托塔李天王”名号之由来

朱刚


托塔天王李靖,是神魔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中的重要角色,在中国民间,可谓家喻户晓。历史上的李靖是唐初名将、杰出军事家,若神化为战神,与小说中天兵天将之统帅的身份倒也相合。不过,《封神演义》说李靖是商代的陈塘关总兵,与唐初名将相去甚远;百回本《西游记》则并不叙述李靖的来历,也毫无唐初名将的影子。而且,《西游记》在多数场合称其为“李天王”,只偶尔提及其名为李靖。进一步追索与《西游记》相关的一些早期文献,如朝鲜《朴通事谚解》中所存《西游记平话》残文、杂剧《杨东来批评西游记》“神佛降孙”节,以及《七国春秋平话》卷下等,也多只称“李天王”,而不言何名。如果我们把“李天王”简单地看作“李靖天王”的省称,则上述情形多少有些奇怪。所以,笔者本文想提示另一种可能性,即“李天王”之说的产生要早于“李靖天王”。也就是说,民间传说先让托塔天王姓了李,然后再以唐初名将李靖附会之。那么,托塔天王为什么会姓李,就是这里要研究的问题了。

众所周知,托塔天王的原型是佛教中的北方多闻天王,即毗沙门天王。由于对毗沙门天王的崇拜在唐代非常流行,而“李”又是唐朝的国姓,所以我们也不妨先猜测“李天王”之说起于唐朝。然而,宋代有不少笔记、画跋、像赞,提及毗沙门天王或北方多闻天王,并不说他姓李,则“李天王”之说起于唐朝的猜测恐怕是靠不住的。一般认为产生于南宋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西游记》的前身,毗沙门天王在这个话本中的地位极其重要(几乎相当于百回本《西游记》里的观音),但天王也并不姓李。换句话说,这个“李”不能从唐朝的国姓简单地得到解释,它应该还有特殊的来历。

托塔天王的“李”姓是从哪里来的?《西游记》中的一个情节,也许可为这个问题的解决提供一丝线索。该小说里有一妖怪金鼻白毛鼠,是托塔李天王的义女。笔者以为,将这头老鼠精与托塔天王捆绑在一起追索其来历,上述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一、毗沙门天王与“金鼠”

  

毗沙门,梵文Vaisravana,于阗文Vaisramana,俗语才是Vesamana[1],译名当来自俗语。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六释:“毗沙门,梵语也,或云毗舍罗娑拏,或云吠室罗末拏,此译云普闻,或云多闻。”[2]本来,他只是佛教所谓“四大天王”中的一位,即北方天王,其在中国的造像,至晚从唐代起,便是手托一座小塔。但到了《西游记》等近古戏曲小说中,却是既有“四大天王”,又有独立的托塔李天王,可见其地位之特殊。关于这托塔天王的研究,就笔者所知,近代自俞曲园先生发端,见《曲园杂纂》三十六及《茶香室三钞》卷十七“托塔天王”条,略说“塔”之来由;1944年王逊先生作《云南北方天王石刻记》一文,对雕像的仪轨及源流略有考释[3]1958年柳存仁先生著《毗沙门天王父子与中国小说之关系》,可许为二十世纪有关该课题的最详细深入之论述[4];此后比较重要的文章,有章伯和先生的《兜跋毗沙门天》[5]和张政烺先生《〈封神演义〉漫谈》[6]等,最近则有邹西礼、夏广兴二位先生的《毗沙门天王信仰与唐五代文学创作》[7],引述包括敦煌遗书在内的各种文献,以再现唐代毗沙门天王信仰的流行盛况。以上诸先生的文章为此课题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笔者尚能拾其剩义而予以阐发者,首先便在天王与鼠精的关系。

唐代推行毗沙门天王信仰的一个有力人物,是“开元三大士”之一的不空三藏(704

774),他翻译了五部有关的经典,即《毗沙门天王经》、《毗沙门仪轨》、《北方毗沙门多闻宝藏天王神妙陀罗尼别行仪轨》、《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真言》和《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其中《毗沙门仪轨》记录了一则著名的故事,后来被《大宋僧史略》、《佛祖历代通载》等史籍所引述。大意如下:天宝元载(742),西域敌国围攻安西,不空三藏为唐玄宗作法,请北方天王神兵救护。天王于是与次子独健率三五百天兵,身着金甲,打退敌兵。敌军营垒中“并是金鼠咬弓弩弦及器械损断,尽不堪用”,只好解围而去。天王在城门北楼上显身,大放光明。安西地方官于是画下其像,进呈朝廷,皇帝乃下令在全国军营中遍立毗沙门天王祠[8]

这个故事当然出于杜撰。虽然唐玄宗倡导毗沙门天王信仰应该是事实[9],但天王神像之传入长安,却不待天宝元载安西进呈,据《图画见闻志》载:“明皇(即唐玄宗)先敕车道政往于阗国传北方毗沙门天王样来,至开元十三年(725)封东岳时,令道政于此依样画天王像。”[10]传自于阗的这个天王像,就是所谓“兜跋毗沙门天”像,而不空所译上述经典中描述的天王仪轨,也符合此种造像的特征,后文将会详述。其实,关于毗沙门天王种种神力、灵验与何以值得崇拜的说教,早在《金光明经》中就出现了。此经有大量内容涉及毗沙门天王,是毗沙门崇拜的有力载体,自北凉以来即有译本,最通行的是唐高宗、武后时释义净译的《金光明最胜王经》,它也是唐代最流行的大乘经典之一,在敦煌遗书里,其残卷断片甚多。《金光明经》的传抄之盛,自可印证毗沙门崇拜的流行之盛。不空三藏的努力结果,似乎在于密切了毗沙门天王与军队的关系,使该天王几成战神。这一点对于确立该天王在中国民间传说中的身份,即天兵天将的统帅,还是十分重要的。

再来看天王助阵故事本身。此故事里有一个重要情节,“金鼠咬弓弩弦及器械损断,尽不堪用”。对于战斗的胜利,这金鼠所起的作用几乎是关键性的,而且它应该是听从了天王的指挥。我们有理由认为,此处追随天王的“金鼠”与后来成为天王义女的金鼻白毛鼠不无关系。敦煌遗书P4518为一幅毗沙门天王的纸画,其脚下就带着一位鼠神,可见“金鼠”追随天王也早就不是偶然的了。由于该画幅附有于阗文题记,我们就不免要到有关于阗的史料中去追索天王与金鼠的关系。于是我们不难发现,上述情节并非出于想象虚构,而是直接搬用了民间传说,即于阗的“鼠壤坟”传说。

  

P.4518所载毗沙门天王画像,左下为鼠神



二、“鼠壤坟”传说与于阗的毗沙门信仰

  

 “鼠壤坟”传说见《大唐西域记》卷十二,大意云:于阗的沙漠中鼠大如猬,其毛金色,有一次匈奴来寇,于阗王不敌,遂焚香请鼠帮忙,后来便有大批的金鼠去咬断了敌营里的马鞍、弓弦、甲链等装备,使敌军失去战斗力,损兵折将而归。很显然,这个传说作为一个情节被搬入了上述天王助阵故事,那也许意味着,“金鼠”最初得以追随天王,就在于阗。因为于阗一地不但产生了“鼠壤坟”传说,而且也是毗沙门天王的“故乡”。唐玄宗命令全国军营塑造的毗沙门天王像,其形制就是从于阗传来的。

按照佛经的讲法,雪山以北属毗沙门天王镇护地区,西域乃至中国都属这个范围。于阗国(今新疆和田一带)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据点,正是佛教东传的一个中转站,据玄奘所记,“昔者此国虚旷无人,毗沙门天王于此栖止”[11],竟以于阗为毗沙门天王之住所。这自然是毗沙门崇拜在当地兴盛的反映。二十世纪以来,因敦煌藏经洞出土的文献中包含了不少于阗文文书,和牵涉于阗的古藏文文书,故学者们得以据此研究于阗国家及其佛教的历史,较早的成果有日本羽溪了谛的《于阗国之佛教》[12],近期则有张广达、荣新江先生的《于阗史丛考》[13]。他们都或多或少地触及了毗沙门天王在于阗的特殊地位,但没有专门从这个角度展开论述,故笔者虽不通于阗文或古藏文,而尚可据汉文史料作些补充。

在笔者看来,毗沙门信仰在于阗的具体展开方式,是以关于毗沙门天王的传说故事,改编了于阗本土的感生神话与开辟神话。《大唐西域记》卷十二载:

瞿萨旦那(即于阗)国……王甚骁武,敬重佛法,自云毗沙门天之祚胤也……(其王)齿耋云暮,未有胤嗣,恐绝宗绪,乃往毗沙门天神所祈祷请嗣。神像额上剖出婴孩,捧以回驾,国人称庆。既不饮乳,恐其不寿,寻诣神祠,重请养育。神前之地忽然隆起,其状如乳。神童饮吮,遂至成立,智勇光前,风教遐被。遂营神祠,宗先祖也。自兹已降,奕世相承。 

依此,则于阗王室乃是毗沙门天王的后代了。敦煌藏经洞所出藏文文书中,尚有如下说法:印度Dharmasoka王的王妃在莲花池里沐浴,适值毗沙门天王从空中经过,王妃感而怀孕,产下一子,后为于阗国王。二十世纪初斯坦因在新疆和田丹丹乌里克遗址中,曾发现残破的毗沙门天王塑像,其旁有一幅壁画,画着一位美女沐浴在长着莲花的池上,下方有一小孩。当即表现这一感生故事者[14]

世界各民族的早期神话,几无一不以本族先祖为天神之子,我国汉族商周先祖如斯,他族亦然。佛教传来后,又在传说中将其血统与印度联系起来,故于阗王室被说成天神与印度王族的后代。但是,作为先祖来源的这个天神,在最初的传说中,应该是于阗本土所信仰之神灵,须待佛教流行甚久以后,才会以佛教神灵如毗沙门天王,来取代该族的原始天神。这一点虽然没有确证,而论理应当如此。所以,天王赐子的故事当是原始感生神话的改编版。

与感生神话情况相似的是开辟神话。敦煌藏文文献《西藏传》中说,于阗国之地本是一片汪洋大海,佛遣弟子舍利弗与毗沙门天王奋神力决海,始有陆地[15]。在莫高窟晚唐至五代宋初的壁画中,多有表现此故事的,如231237窟西壁龛内盝顶北披东下角,及945439340334401等窟的甬道顶部,等等。敦煌遗书P3352存此类故事画的榜书底稿十余行,其中亦有“于阗国舍利弗毗沙门天王决海时”一条。此画在敦煌流行,显然是因为归义军政权与于阗国关系友好之故。这故事的原型,必为彼地先民的开辟神话,被佛教徒加以改造,用佛教人神取代了当地的原始神灵。

左图为敦煌遗书P.3352所载“于阗国舍利弗毗沙门天王决海时”

在佛教传播的历史上,以关于佛教神灵的故事来改造当地固有的神话传说,乃是常见的情形。在中国,也曾有佛教徒想把孔子、老子说成儒童菩萨与迦叶的化身,只因中国的传统文化极为强大,故其说不显,而在于阗,则成功地改编了当地的感生、开辟二种神话,用毗沙门天王替换了其本地的原始天神。不难想象,此天神原来所拥有的一切光彩,及于阗一地原有的许多神奇故事,都会转移附益到毗沙门天王的身上,使有关的故事丰富完整起来。来自于阗“鼠壤坟”传说的“金鼠”,之所以成为天王的追随者,亦不外此故。《全唐文》卷七九一王洮《慧聚寺天王堂记》[16]云:

谨按释氏书云,天王生于阗国,作童儿时,犹能血镞射妖,遂去走天竺,遇金仙子,授记护阎浮提,补多闻王……

此文作于大中三年(849),由文中可知,当时于阗已成传说中的天王故乡,而天王赐子故事,也已演化为天王本人的来历及成长的完整“本起”。我们有理由认为,这完整的“本起”必形成于于阗国,然后传入唐朝内地,而此完整“本起”故事的形成,就标志着毗沙门崇拜的成熟形态。可惜,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已无法窥其全豹,但一鳞半爪依然能够捕捉到的,除了上引的一篇记文外,《一切经音义》卷四十著录《佛说毗沙门天王成就经》,此经很可能就是记文中说的“释氏书”,即于阗王西行遇佛授记补多闻王的完备讲述,经文今虽不存,而《音义》条目中尚存有“于阗”词条,却是一个确凿的证据。《一切经音义》卷六十著录的《大唐中兴三藏圣教序》下也有“于阗”词条,其中说:“此国界有二天神。一是毗沙门天王,往来居于阗山顶城中,亦有庙,居七重楼上;一是天鼠神,其毛金色有光,大者如犬,小者如兔,甚有灵,求福皆得,名鼠王神也。”[17]这说明唐人印象中的于阗,就以毗沙门天王与“金鼠”为特色的。

在于阗国成立的完整成熟的毗沙门天王崇拜,也在造像形制上固定了下来,即著名的“兜跋毗沙门天”。于阗人民接过印度传来的素材,把他们的艺术创造凝聚在这一造像形制中,再把它传向西藏、中原,乃至日本。在这一过程中,他们起了最重要最关键的作用。当然,因为于阗本地的史料残缺不全,我们只能参考中原的文献,以及敦煌留下的文字和形象资料,略作推考。

  

三、兜跋毗沙门天

  

于阗式的毗沙门天造像,唐玄宗时已经传到了中原,但敦煌莫高窟大量出现独立的毗沙门天像,却要晚至中唐以后,如154窟龛外的塑像、南壁西侧的两幅壁画、107窟西壁帐门南北两侧壁画等。那大概是因为此时的敦煌被吐蕃所占领,而吐蕃同时也占领了于阗,故毗沙门天王随同其与舍利弗决海的故事,在莫高窟一再地被表现。其毗沙门天皆一手托塔,一手执戟,脚下踩一女神。由于决海故事本属于阗的开辟传说,故壁画的形制当然是从于阗传来的。张议潮起义后,敦煌由归义军统治,一直到北宋,跟于阗国保持友好关系,曹议金且将女儿嫁给于阗国王李圣天,双方交往频繁,故于阗的各种传说故事如媲麻城瑞像、坎城瑞像、勃迦夷城瑞像、于阗太子出家等,包括决海故事,遂反复见于敦煌壁画的描绘[18]。另外,尚有P4514中木刻十数印张,榜题“大圣毗沙门天王”,其侍从中有一人手执一个小孩,或许便是表现赐子于阗王的故事。像下有趺记,云是五代晋开运四年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刻。此刻像为较早的雕板印刷品,有散张曾为王国维先生所得,写过跋文,王伯敏《中国版画史》亦录入。又P4518有天王像,P4524破魔变画卷中也有毗沙门天,大抵都是同一类造形。所以,敦煌的形象资料可以证明托塔执戟、脚踩女神的毗沙门天造像形制来自于阗。

从中国向东,渡海而至日本。据传入唐留学的高僧空海,于西元806年携一尊大型木雕自长安归日本,此木雕名为“兜跋毗沙门天像”,当时被安置在平安京(今京都)正门的罗城门楼上,作此城的守护神。罗城门倒塌后,便搬到东寺(又称教王护国寺),一直保存至今,成为日本的国宝[19]。这“兜跋毗沙门天像”的形制与上述敦煌资料中的造型完全一致,故我们以此名来称呼该造像。

当然,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兜跋”一词是什么意思?此名必唐代已有,然后乃可流传日本。《大正藏》第七十六册《行林》第六十五《毗沙门法》中有“兜跋事”条,引《大梵如意兜跋藏王经》云:

  彼如意藏王,北方恒河沙国土之中……能变万像,度诸众生,即现十种降魔之身。云何为十身十号?一者无量观世音自在菩萨,二大梵天王,三者帝释天王,四者大自在天,五者摩酰首罗天,六者毗沙门天王,七者兜跋藏王,其威德亦如毗沙门天王身相貌,忿怒降魔,安祥圆满,有无量福智光明,权现兜跋国大王形象,八多婆天王,九北道尊星,十者牛头天王。

按此经今不存,大意以上述十尊神道,为北方宝生如来之变相。此种密教经典,总是以“变相”、“化身”之类说法,为主要的手段,想去综合整理先前的许多各不相属的神话传说。与此经相似的,有《大正藏》第七十九册《秘抄问答》第十四本“毗沙门”条下所引的《秘密藏王经》:

我为未来世一切众生而作大归依所,最显三身名字,一者毗沙门天王护世者云,二者羯咤天王云,三者不思议王云。

同册《薄草子口诀》卷二十“毗沙门天”条下所录经目中,便有《佛说毗沙门天王秘密藏王咒经》,想即此《秘密藏王经》,惜已不存。综上所述,除“不思议王”一名比较抽象外,其余羯咤天王、兜跋藏王、多婆天王、北道尊星、牛头天王数名,我们都可以看作毗沙门天之别名,或采用密教的说法,为其“化身。”

因前引材料中有“权现兜跋国大王形象”的说法,前代学者多释“兜跋”为西域之国名,或径读为“吐蕃”。但我们从造像上可以确信,所谓“兜跋毗沙门天”者,实即于阗国所崇拜之毗沙门天,上述诸名中,“羯咤”一词,中古的发音便当近于khotan(于阗),或可为证。至于因何缘故而以“兜跋”称呼该国,则殊不易解。于阗在五代时曾号“大宝于阗国”,见于敦煌石窟壁画之榜题,未知此“大宝”是否与“兜跋”有关?但笔者颇疑心“兜跋”实为梵语stupa的对音,而与国名无干,此词有“塔”、“塔婆”、“兜婆”等好几种译法,都是音译,“兜跋”疑即其一。果然如此,则“兜跋毗沙门天”不过就是“托塔天王”的意思,与造像上的特点也相吻合了。很有可能,“多婆天王”之“多婆”,根本便是“兜跋”的另一种译音。此外,“北道尊星”显从“北方天王”化出,而“牛头天王”,则必与于阗的牛头山有关,因为那里便是毗沙门天的降临之地[20]

总之,以托塔为主要特征的“兜跋毗沙门天”造像形制,是从于阗传出,这一点已可无疑。

  

四、托塔天王

  

手托一塔既是于阗式“兜跋毗沙门天”的最主要之特征,则托塔的意味何在,当须追究。在中国史料中,托塔像出现甚早,如《宣和画谱》就载有陆探微《托塔天王图》[21],如果属实,则六朝时已有此像(但这一点也许值得怀疑)。以后,有唐代吴道子的《托塔天王图》、《请塔天王像》[22],周昉的《降塔天王图》、《托塔天王像》、《授塔天王图》[23]等见于《宣和画谱》,另外《图画见闻志》和《益州名画录》也载有常重胤的《请塔天王》[24]。这些作品都没有留存下来,但托塔的形象却一直流传。鉴于以上记载中尚有“请塔”、“降塔”、“授塔”字样,则可以猜测,关于这塔的来历,必曾有过一个故事。《广川画跋》有《北天王像后题辨》云:“昔余尝得内典,说四天王所执器,皆报应中出。北天,毗沙国王也,尝兵斗不利,三逃于塔侧。方其困时,愿力所全……”[25]这是说,毗沙门天王前生曾以佛塔为避难之所,故后来成了天王,就常托一塔。此说出自“内典”,“内典”即佛经,但没有指出是哪部佛经。唐代曾以于阗国为“毗沙都督府”,故“毗沙国王”可指于阗王,那么这里的“内典”或许跟《慧聚寺天王堂记》说的“释氏书”相同,即很可能是《一切经音义》卷四十著录的《佛说毗沙门天王成就经》,可惜现在已经遗佚了。

所幸的是,敦煌遗书S4622《毗沙门缘起》却叙述了关于塔的来历的故事:

  佛告阿难,汝今谛听,当为汝说。乃往过去无量劫前,我未发菩提心时,有二国王,一名频婆仙那王,一名阿实地西那王,两国怨家,递相伤害。其频婆仙那王为国富兵强人民炽盛,开战得胜。其阿实地西那王为兵弱国虚,恒常输失,乃发意于国内常祭祀五百夜叉,令食啖频婆仙那王一国人民。其频婆仙那王见是事已,于舍利塔前供养众僧及七个罗汉,便舍王位,发大誓愿:“我今身为国王,若救护众生不得,枉受王位。愿我当来之世作大力夜叉王,押伏驱使一切夜叉、罗刹、恶鬼神等,护阎浮提世界一切众生。”便自出家,命终生兜率天上。

时夜摩天有一仙人,名摩末叱摩,自念过去诸仙于香山禅定谷修定,易得神通,“我今当下阎浮,于彼修定”,即从天下。时魔波旬乃发遣五百天女亦随。仙人住处有一莲花池,天女等每日于池中澡浴,露出身体,或(惑)乱仙人。时有转轮王女,未嫁已前,常涂香药,亦随天女,池中洗浴。仙人自恨修定不得,便告诸女:“从今已后,勿于此处洗浴,各归本天。”其天女等便归天宫,唯有轮王女不相用语,每日常来。仙人嗔责咒愿:“汝既玩嚣,不用我语,愿你生一著钾戴器杖儿。”

天帝释观见此事,语频婆仙那王:“汝有誓愿,护阎浮提世界一切众生,莫遗本愿。汝于此女受胎。”其王即从天下,便于女处受胎。十月满已,于母腹中放五色神光,一切夜叉、罗刹、阎罗王、诸恶鬼等皆生恐怖,诸毛皆竖,战悚不安。其母即从颌下烈(裂)生毗沙门天王,生已,母便命终,得生天宫。毗沙门天王生经七日,肉身上天宫往看其母,其帝释观见毗沙门天王上天,共功德天母手擎舍利塔,迎毗沙门天王:“汝于过去世,于此塔前发大誓愿。汝收此塔,当省前事。” 

敦煌遗书S.4622《毗沙门缘起》

此叙塔事甚备,而古人图画中所谓“请塔”、“授塔”、“托塔”等名,也由此得到确切的解释。不过,这个故事与《广川画跋》所述的有差异,又《大正藏》第二十一册《七佛八菩萨所说大陀罗尼神咒经》卷四,及《陀罗尼杂集》卷七皆云“毗沙门父字婆难陀,母字苏富”,看来也与这篇《缘起》的内容不合,因《缘起》中的天王不能有父。所以,关于毗沙门天王的故事,历史上必曾产生过不少,即就托塔的原由而言,也会有过不同的说法,《缘起》所述盖为其中的一种。然而,以此解释“兜跋毗沙门天”像仪轨中最突出的托塔一项,似已足够了。

除了托塔外,“兜跋毗沙门天”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其脚下踩一女神。这女神是坚牢地神,又名欢喜天,曾发愿顶戴天王之足。此据《金光明经》可以简单地得到解释,故不详叙。

  

五、李天王

  

现在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就是托塔天王为什么会姓李?既然天王的“故乡”在于阗,我们便可从于阗去寻求答案。

新旧《五代史》和《宋史》都记载了一个名为“李圣天”的于阗国王,他是敦煌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的女婿,莫高窟第98窟东壁有他的画像,榜题为“大朝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按敦煌研究院段文杰先生的描绘,其像“头戴冕旒,上饰北斗七星,头后垂红绢,高鼻,大眼,蝌蚪式的八字胡,身穿衮龙袍,腰束蔽膝,双脚有天女承托。天女托足,大约是模仿毗沙门天王像的形式,故腊八燃灯节布告中称此像为‘大像天王’,另有称作‘小像天王’的,在第454窟东壁同一位置上,造形特点及衣饰均相同”[26]。按此说至确。李圣天立在繁花地毯上,毯下伸出半身欢喜天,有项光,双手托其足,此为毗沙门天王造像之特征;而冠饰北斗七星,当即含“北方”之意;将此李圣天像称为“大像天王”、“小像天王”,则李圣天当然也可称“李天王”。在唐五代,异族的首领常有“天王”之称,如P5007所录诗中即称北庭回鹘首领仆固俊为“仆固天王”,S6551《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也屡称回鹘国主为“天王”。值得注意的是,此讲经文中,还称回鹘国主为“圣天可汗”。可想而知,“圣天可汗”与“天王”是同一词(唐太宗那个颇足自豪的“天可汗”称号,其实也与“天王”不殊,西域各族上此尊号,是依他们称呼自己首领的习惯,并不特别崇高)。因此,于阗王李圣天,即“姓李的圣天可汗”,亦即“李天王”。

此为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李天王”,其时间在五代,远早于“李靖天王”之说的出现。鉴于于阗国王向有毗沙门天王“祚胤”之称,则其名号自也可以加于毗沙门天王的身上。故以“李天王”称呼毗沙门天王,当始于于阗。那么,产生在五代于阗的这个说法何以能传入后世中原的戏曲小说呢?这大概是以西游故事(即玄奘西行时种种神奇遭遇)为其传播之载体的。取经故事的神话化,从唐代就开始了,以后逐渐产生孙悟空等形象。敦煌附近的榆林石窟有西夏时代壁画三幅,画的是西游故事,内容有唐僧、白马与猴行者,可见当时河西、西域一带此故事传衍之盛;而壁画里还没有猪八戒、沙和尚的形象,可见尚属此故事的早期形态。《西游记》的基本情节虽是从中原传向西域,但它在传衍过程中吸收了许多来源不同的小故事,其中也有些故事和妖怪形象的原形在西域,是托附在西游故事的载体上,从西域返传内地的。如上文说到的金鼻白毛鼠为天王义女的情节,就显然是从于阗传入,依笔者的推想,将毗沙门天王称为“李天王”,也是从于阗传入的。伟大的古典小说《西游记》的形成,原是汉族与西北各民族共同创造的结果。

不过,于阗王室的姓氏,向来被译为“尉迟”,据今人对敦煌出土于阗文文书的研究,李圣天的姓名是Visa Sambhava(尉迟僧乌波)[27],那么这个“李”姓是他与汉族交往时特意使用的了。其原因大概如《宋史》所云,为“自称唐之宗属”[28]。果然如此,则此“李”姓的来源,仍然间接地关涉到大唐国姓了。无论如何,五代时于阗王的汉字姓氏为“李”,乃是确凿的事实。鉴于其为毗沙门天王的后代,那么天王的姓氏当然与之相同,也是“李”。


[1]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卷一“缚喝国”条下注,中华书局,1985年。

[2]希麟《续一切经音义》卷六,《大正藏》第五十四册。

[3]王逊《云南北方天王石刻记》,《文史杂志》第334期合刊。

[4]柳存仁《毗沙门天王父子与中国小说之关系》,《新亚学报》第3卷第2期,收入作者《和风堂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5]章伯和《兜跋毗沙门天》,《觉世》月刊第22期。

[6]张政烺《〈封神演义〉漫谈》,《世界宗教研究》1982年第4期。

[7]邹西礼、夏广兴《毗沙门天王信仰与唐五代文学创作》,陈允吉主编《佛经文学研究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

[8]不空译《毗沙门仪轨》,《大正藏》第二十一册。

[9]《全唐文》卷七三〇卢弘正《兴唐寺毗沙门天王记》云:“毗沙门天王者,佛之臂指也,右扼吴钩,左持宝塔……在开元则玄宗图像于旗章,……自时厥后,虽百夫之长必资以指挥,十室之邑亦严其庙宇。”可证唐玄宗参与促成了毗沙门天王崇拜的浓厚气氛。

[10]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大唐西域记校注》卷十二“瞿萨旦那国”(即于阗国)条下,上揭。

[12] []羽溪了谛《西域之佛教》第四章《于阗国之佛教》,贺昌群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

[13]张广达、荣新江《于阗史丛考》,上海书店,1993年。

[14] []斯坦因《沙埋和阗废墟记》第十八章,殷勤等译,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4年。

[15]详见羽溪了谛《西域之佛教》第四章,上揭。

[16]此文《吴都文粹》卷八作《昆山天王堂记》。

[17]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六十,《大正藏》第五十四册。

[18]详细请参考张广达、荣新江《敦煌“瑞像记”、瑞像图及其反映的于阗》,《于阗史丛考》第212页,上揭。

[19]详见章伯和文,上揭。

[20]参见《大唐西域记校注》卷十二“瞿萨旦那国”条注文所引证的诸种材料。

[21]《宣和画谱》卷一“陆探微”条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宣和画谱》卷二“吴道玄”条下,上揭。

[23]《宣和画谱》卷六“周昉”条下,上揭。

[24]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卷上“常重胤”条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董逌《广川画跋》卷六《北天王像后题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段文杰《晚期的莫高窟艺术》,《敦煌石窟艺术论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8年。

[27]关于五代时期于阗王室的问题,详细请参考张广达、荣新江《关于唐末宋初于阗国的国号、年号及其王室世系问题》,《于阗史丛考》第32页。

[28]《宋史》卷四九〇《外国传》六,“于阗”条下,中华书局,1977年。


【原载《佛经文学研究论集续编》,陈允吉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现收入《唐宋诗歌与佛教文艺论集》。

编辑:汪宇航 李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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