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翰林学士集》考释

日本尾张国真福寺藏唐卷子本《翰林学士集》一卷，存唐初诗六十首，多《全唐诗》未收之作。清季由贵阳陈田影刊，始为国人所知。然陈氏采影写方式，多失原卷真貌。近年日本学者据名古屋真福寺藏原卷多次影印、校录及为此集作索引，研究更为精详。据森立之《经籍访古志》卷六引小岛学古云，此集为壬寅年（1842）发现，“背书‘《代宗朝赠司空大□正广智三藏和上表制集》卷第五，上都长安西明寺沙门释圆照□’云云，古香袭人，殆千年前物”。森立之断为延喜（901－922）以前人所写。陈田影刊本序谓“考翰林学士开元时始置，集皆初唐人诗，无缘得加其名”。所云甚是。然此集究为何书，日人多有推测。森立之以为“旧题《翰林学士》，亦未详为谁。今检书中所载许敬宗诗居多，而目录每题下称同作几首，似对敬宗言，则或疑敬宗所撰欤！”推测“此必唐初诗文总集残卷”为许敬宗所编，与《文馆词林》、《芳林要览》相类。服部宇之吉《佚存书目》则另拟题为《贞观间君臣唱和诗集》。福本雅一认为可称《弘文馆学士诗集》，或称《唐太宗御制及应诏诗集》（见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编《唐钞本》附解说）。笔者以为此集应即《旧唐书·经籍志》著录之《许敬宗集》六十卷之残帙，述所据如次。

首先，该集凡收初唐十八人诗六十首，分十三题，其中十二题均有许敬宗诗，三题仅有其一人之诗，另《五言侍宴中山诗序》，敬宗作，诗则为太宗作。可知此集收诗以敬宗为中心，其他人作品均属附收。

其次，原集前尚存目录一纸，凡十行，全录如下：

五言侍宴中山诗序一首奉敕制并御诗

五言辽东侍宴临秋同赋临韵应诏并同作三首并御诗

五言春日侍宴望海同赋光韵应诏合同上九首并御诗

五言奉和浅水源观平薛举旧迹应诏及同上五首并御诗

五言侍宴延庆殿同赋别题得阿阁凤应诏并同上三首并御诗

五言七夕侍宴赋韵得归衣飞机一首应诏

五言侍宴延庆殿集同赋得花间鸟一首应诏并御诗

五言侍宴莎栅宫赋得情一首应诏并御诗

五言后池侍宴回文一首应诏

五言奉和咏棋应诏并同上六首并御诗

    目录缺去的三题，据本集正文所录也可补出如下：

四言奉陪皇太子释奠诗一首应令

四言曲池酺饮座铭并同作七首

五言奉和仪鸾殿早秋应诏同上四首并御诗

本集所收各题诗，凡有太宗所作者，皆首列太宗之作，次为群臣所作，敬宗诗也厕于诸臣间。目录则不同。如《五言春日侍宴望海同赋光韵应诏合同上九首并御诗》，御诗列后，与“同上九首”皆为附收之作。尤可注意者，一为《五言侍宴中山诗序一首奉敕制并御诗》，集中序下署“敬宗奉敕撰序”，是太宗先有诗而敬宗为作序，但目录则以序列目而以“御制”为附；二是《五言侍宴延庆殿同赋别题得阿阁凤应诏并同上三首并御诗》，同作者四人，太宗赋《残花菊》，长孙无忌赋《寒丛桂》，敬宗赋《阿阁凤》，上官仪赋《凌霜雁》，但目录却作如上表述。据此可知此集目录均以许敬宗为此集的主位以编列目录，即此集只可能是後人编录的许敬宗本人的文集，才会作出如上的表述。如果是总集，则所有作者的地位均是并列的，不能以一人为中心；如果是许敬宗编次的总集，无论编成于何时，都会尊崇君主而深自贬抑，更不会张扬如此。

再次，该集卷末有“集第二，诗一”一行。前引小岛学古又云：“摄津国人喜平治家又藏是书残本一卷”，为“墓志下”。唐人别集次第，一般是先赋，次诗，再为各体文章。此集称“集第二，诗一”，即为全集之第二卷，诗之第一卷，均为侍宴应诏之作，列前以示尊崇。“墓志下”一卷未知存亡，如皆许敬宗之作，于此可以证定。

责疑者必云：“别集收一人之作，总集收多人之作，此为历来之通规。《翰林学士集》收十八人诗，显为总集而非别集，阁下考此为《许敬宗集》之残帙，似有强立新说之嫌。”今按唐人别集原编，向有附收酬唱同作之通例。今存唐集如《张说之文集》、《曲江张先生文集》、《昼上人集》、《权载之文集》等，均有数量可观的同唱诸人诗收入，北宋人重编之《杜工部集》、《韦苏州集》、《柳河东集》等，仍稍存此遗意。如《张说之文集》（龙池草堂本、结一庐刊本），前三卷附收唐玄宗诗多达三十三首，第四卷《扈从南出雀鼠谷》附诗十首，《将赴朔方军》附送别诗十七首，《送集贤上学士》附诗十五首，另二题也各有六首、八首的附诗。可以说《翰林学士集》的这一面貌，正可看出唐初别集的这一特点。

《旧唐书·经籍志》著录开元间所存初唐别集五六十种，今存原书者仅王绩集五卷一种，及《王勃集》的一些残卷。《许敬宗集》六十卷，宋以后久佚，今所存者虽仅一卷，除保存遗诗外，尚可窥见初唐名臣文集原编的大致面貌，弥足珍贵。

二、《元和三舍人集》考释

《元和三舍人集》，不见唐宋两代公私书目著录，唯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四二云：“右王涯、令狐楚、张仲素五言七言绝句共作一集，号《三舍人集》，今尽录于此。”明清藏书家亦罕见此书，今人或谓其久已亡失。

然此集并未亡佚。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明钞本《唐人诗集八种》，即包括《元和三舍人集》和《高氏三宴诗集》、《香山九老会集》、《薛涛诗集》、《澈上人诗集》、《灵一诗集》、《清塞诗集》、《常达诗集》。《中国丛书综录》及《补正》皆不收录此集，故不为世人所知。集中“洛”或写作“雒”，有可能传钞于泰昌、天启间。各集前后收藏印有“檇李曹溶”、“姜实节印”、“彝尊私印”、“锡鬯”、“徐旭龄印”、“李以镏氏七略为宗”等，知自明末以来，先后为曹溶（1613－1685）、姜实节（康熙间侨居吴县，《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三有传）、朱彝尊（1629－1709）、徐旭龄（？－1687，康熙间钱塘人）、李以镏（不详）等所收存。据日本京都大学市原亨吉教授《关于三舍人集》（收入《吉川博士退休纪念中国文学论集》，筑摩书房1968）的介绍，日本静嘉堂文库亦存旧钞本《元和三舍人集》，流传经过不详，其内容与复旦藏本基本相同。

此集前有署名汉老者序一篇，全录如下：

《元和三舍人诗》者，盖一时倡和之作也。其曰广津则王相国涯，曰殻士则令狐相国楚，曰绘之则张学士仲素也。按殻士以元和十二年守中书舍人，广津以正元（贞元）九年正拜舍人，仲素史传未著，独《韦贯之传》有云：是时段文昌、张仲素受知宪宗，将以为学士，贯之以行止未正，不宜在内廷，尼之。未几，李逢吉进而贯之贬。则仲素之为舍人，在贯之去位后也。又按唐制，舍人及学士俱六品，而中书舍人则出纳王命，预课文武，清要兼为焉。舍人于学士之后，殆可必耳。但韦贯之以元和十一年罢相，王涯以其年拜平章事，令狐楚以十二年八月罢翰林学士，左迁中书舍人，又似不相及，不可考也。或云，仲素，建封子，而徐州自有子名贲，此又不可考耳。岁丙子，予从京邑，言首西路，息驺道傍村塾，有老书生出是书相质。予因为道所忆如此，倂停一日校之而去。汉老叙。

      市原亨吉认为宋人字汉老最有名者当为南宋初任相的李邴（1085－1146），但丙子取前则为绍圣三年（1096），时仅十多岁，取后则为绍兴二十六年（1156），时已去世十多年，皆不合，故难以确认。

三舍人指王涯、令狐楚、张仲素，在集中分别署“广津”、“殻士”、“绘之”，即三人之字。王涯、令狐楚，两《唐书》均有传，张仲素生平可详《郎官石柱题名考》卷五、《唐才子传校笺》卷五，此不详述。汉老称其为张建封子，则属误传。汉老序仅据《唐书》考三人任舍人年月，未尽允当。唐丁居晦《重修承旨学士壁记》所叙较明确：

令狐楚，元和九年七月二十五日自职方员外郎、知制诰充（翰林学士）。……十二年三月，迁中书舍人。八月四日，出守本官。

王涯，元和十一年正月十八日自中书舍人充（翰林学士）承旨。……十二月十六日，守中书侍郎平章事。

张仲素，元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自礼部郎中充（翰林学士）。……十四年年三月二十八日，迁中书舍人。卒官，赠礼部侍郎。

参岑仲勉先生《翰林学士壁记注补》所考，三人任中书舍人的时间，王涯为元和九年至十一年十二月，令狐楚为十二年三月至十四年，张仲素为十四年三月至同年末去世，是三人未曾同时为舍人。据此大致可以认为，《元和三舍人集》并非原来的集名，而应为唐末至北宋时期人所改题。

此集原名为何？我以为就是《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的《翰林歌词》一卷。根据有四。其一，此集所载皆为歌词；其二，三人于元和十一年八月至十二月间，曾同时为翰林学士；其三，此集三人诗，一般均以王、令狐、张为序，时王涯为承旨，张仲素方入院，此集成于上述数月间，正切合三人当时的官次；其四，《遂初堂书目》有张仲素《歌词》，《宋史·艺文志》有王涯《翰林歌词》一卷，知《翰林歌词》收王涯、张仲素之作。

《元和三舍人集》明钞本目录尚完，而正编已有残缺。据目录，知全书共收诗一百六十九首，其中王涯六十一首，令狐楚五十首，张仲素五十八首。此集后半“败糜不存”，所缺皆《宫中行乐词》，为王涯三首、令狐楚二十首，张仲素二十六首。存诗凡一百十九首，即王涯五十八首、令狐楚二十九首、张仲素三十二首。

此集中诗，北宋中叶前似不甚流行，今仅见杨亿引过“写望临香阁，登高下砌台。林间见青使，意上直钱来”一首（见《说郛》卷二一《杨文公谈苑》）。北宋中叶后，大量引录此集中诗者，有郭茂倩《乐府诗集》（其中王涯诗皆误署王维）、计有功《唐诗纪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及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见卷一附录，署“翰林学士知制诰王涯”）。各书收诗多寡不一，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凡明钞本所缺之诗，宋代诸书皆不载，足证此集之残缺，在北宋中叶以前，即宋人所见该集，亦即如今存本之规模。二是诸书引诗在作者、诗题即文字方面，均有较多的差异。当因此集混编三人诗，又一直以钞本流传，各家所见本不一，故易致讹。经以明钞本与诸书逐篇对校后，我以为凡作者、诗题有出入者，一般均应以明钞本原集为是。诗中文字，则互有长短，应比勘而定。清编《全唐诗》录三人诗，多与明钞本同，于宋代诸书则多有不取，知即以原集写定。兹将上述各书存诗数，列表如次：

汉老序云“《元和三舍人集》者，盖一时倡和之作也。”其实，此集与《元白继和集》、《彭阳唱和集》等此唱彼和的唱和集有所不同，与一般所说的唐人选唐诗也有所区别。如前所考，此集原名《翰林歌词》，是三位作者同时任翰林学士时，用当时流行或新制诗题，共同写成的歌词总集。其编者可能为三人中的一人，也可能为三人合编，今已无从详考。此集在国内似已为孤本（仅知日本另存一本），且尚存唐时原编面貌，编例也较特殊，又多可宋代以来各书所收诗之讹误，似乎仍有加以整理出版的必要。

2004年7月1日

本文作者陈尚君教授

收入《唐代诗学会探——陈允吉教授退休纪念论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