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刘文祥《扶墙集》序
发布时间: 2019-10-10

刘文祥兄将近年所作新旧诗结集为《扶墙集》,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嘱我写几句话于卷首。我于诗虽为外道,但认识文祥兄,到今年恰为三十七年,联系不多,彼此都存敬畏之心,缱惓之情,故不敢辞。

文祥长我一岁,晚我二年进入复旦大学。我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在1978年夏秋之间,以在校二年级学生的身分,被破格录取为首届硕士研究生。而文祥则于1979年秋为中文系本科所录取。相隔四十年后回看那一段经历,可以说我们都沾了改革开放初期不拘一格开放大学招生的光。同样作为19671968届的初中毕业生,文祥与我都没有读高中的经历,原本应该随人流务农或务工,一辈子与大学绝缘,然而历史的“机遇之门”给了我们意外的人生改变,我们也形成了特别的关系。然而,在我们挤进大学一二年之后,那扇门又关上了。我曾自我反思,以我之学历与学力,即便是高考恢复了也未必能考取本科,但有了前面一步铺垫,考研究生似乎并不困难。我不知文祥当年是怎样的经历与心境,但他入大学那年是对历届生开放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说,我们都是时代的幸运儿。


我研究生毕业留校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担任文祥所在年级辅导员,也正因为上述机缘,我与文祥结下师生之缘。说来惭愧,文祥所在班级有历届生有二十多人,年长于我者有三人,文祥最居长,且担任班长,在同学中犹若大哥。虽在来大学前,我也曾任沿江农场的基层干部,但在大学任教还是第一次,对带一个本科班级更全无经验。最麻烦的是,我到班级时,他们已经三年级下学期,还有不到一年就面临毕业分配。那时还处在社会转型的初期,大学生毕业就业还全部由学校分配,各种矛盾都很复杂。我与全班同学还没有全部认识,就必须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确实有些心力交瘁。我感受到的焦点问题,一是分配去向与同学期待的距离,二是班级同学中上海与外地同学、历届与应届同学之间的认知,三是个别特殊问题的处理。在这期间,我得到文祥与班级许多同学的体恤与理解,使许多的复杂事情得以妥善解决。这样,我的首段大学管理工作还算顺利,虽然没有奖励,但系领导马上安排我再带1980级,也算是一种肯定。这段机缘虽已过去三十五年,我因此而与7911的同学建立了特殊的情感,他们后来多次团聚都邀我参加,从师生到朋友,彼此都有特别值得珍惜的记忆。


文祥毕业后,到中国新闻社工作,后来还被派驻香港传媒。逢年过节,偶会有明信片来问候。记得他曾与我谈起这段经历,并希望能在我到香港时安排接待。但我在那期间虽去过一二次,却都来去匆匆,乖违了他的好意。后来我曾有三段在香港长期工作的机会,可惜他已结束在港工作。他后来先后在上海学林出版社与辞书出版社任职,也曾询问我有无合适书稿,可惜也没有机缘合作。


倏忽之间,文祥与我都已是望七之人,文祥且先我休致,生活习惯与人生感受都有很大的变化。他是闲不住的人,不再为上班的琐事而奔忙,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留给自己,所以能够为自己安排丰富多彩的新的人生。就我所知,一是旅游,二是摄影,三是写诗。收在本书中的诗歌,主体是他最近四五年间所写,内容涉及日常生活的众多方面,包括旅游所见,岁时记感,书画记趣,人际述情,因事寄慨,涉时叙谐,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对这些诗歌的具体评价,我不想涉及,一因我本外行,二则我治古代,于当代写作本就不通,三则文祥与我之特殊关系既如前述,高扬则近谀,批评更非作序之所宜。我只想告诉读者,文祥在校期间,便对古代文学有浓厚兴趣,如今他的一切诗作,都是出于个人之喜爱,有感而写,且最初未必有出版的考虑,因而笔锋所及,都有难得的真诚。他觉得就写诗来说,自己还是一位初学者,因而以“扶墙”命集。但就我阅读所及,则时时能感到他倾注的心血与真意。至少就我阅读所引起的联想,觉得有几点可以特别说到。


第一、写诗是一项人人可以从事的高尚活动,从入门到成熟,只要有一定悟性,愿意投入精力琢磨,都可以有所成就。成就之高下,也因人而异,而若有心为此,则有两大法宝,一曰取法乎上,二曰真情实感。何为取法乎上?是宜广泛阅读中外经典,体会名家诗法,从一般怡情,到烂熟于胸,从前人成句,变化为自己心声,是应有一过程,但掌握并不困难。何为真情实感?即自己之真实感受。古人说诗言志或诗缘情,其实就是我手写我感的文言说法。无论世界危机,季节轮换,人生悲喜,友朋情谊,能触动五内、引发七情者,写出来都可以成为好诗。


第二、诗有古今中外之分,今人应何所取舍。这两年恰好是新诗百年,有关讨论很多,大约各述所见,很难有一致的看法。认为古诗好的,主张严守古人诗法,从押韵、对偶、粘对、句法、用典,都主张致敬古人。完全写新诗的,则以欧美各家为取则,无论颓废、张狂或咆哮,都极尽变化,气象张扬。我觉得两者都不错,也看到各有许多的成就。但就我个人而言,仍认为诗歌之民族化,或者说学古人之精神,写今人之心情,取古人之躯壳,装今日之真感,仍不失为新诗发展的一条道路。当然可以有一些变化。比方押韵,从《广韵》到平水诗韵,已经有些变化,今人或主张新诗分十八韵部,当然也是个办法。至于平仄、对偶、句法,在古人并非一成不变,现在取径似乎也可以更宽泛一些。文祥的许多诗,都具这些特点,可以理解。


第三、今人写诗,喜出大言,喜发宏论,私意很不赞同。如唐人写诗,何曾如此?即便李杜之喜以“百年”“万里”一类大辞入诗,而其精神贯注,无不为与一己进退与家国安危有关之表露。秦汉已有大言诗,也多就细节展开。近代以来动辄以放眼世界、倡言变革之大言,溯其渊源,我更愿以宋元间以托言神仙吕洞宾一路的仙诗为滥觞。文祥善于从日常细节中发现诗意,在细节描述中揭出感受,这是很好的尝试。


略述所知,不敢妄托知音,谨此请教于文祥与读者。

陈尚君

2018114日于沪寓

(刘文祥《扶墙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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